六、大順皇帝 2.英雄與美人

劉宗敏回到府中,心中有些怏怏。

十餘年來,他輔佐闖王打天下,並肩作戰,抵足而眠,今日終於成功了,他應該高興,但不知為什麼,自從在寧武城下向皇上吼過後,事雖過去,他心中總有些溝溝壑壑。想當初,李自成和他稱兄道弟,高興時,你捶他一拳,他踢你一腳,不高興時,相互罵娘也是常有的事,有吃大家吃,有穿大家穿,確如李自成說的,只有一壺酒便你喝一口他接著喝;只有一塊餅,逢中掰開一人一半。可如今不同了,自成就要做皇帝了,住進了這麼輝煌的宮殿,極盡人間的奢華,皇宮雖闊,卻不能你住一宮我住一殿,龍椅雖寬,卻不能你坐一半,我坐一半,不但如此,自己在他面前還不能隨便,見面必行跪拜之禮,自稱微臣,稱他萬歲,他高高在上,受之不疑,自己在下,誠惶誠恐;稍有疏忽,便是不恭,出言不慎,就是犯上。自成私下對他說,上了殿來是君臣,關起門來是兄弟,這話能算數嗎?他劉宗敏就不眼淺自成當皇帝,也怕自成不能讓他安生作臣子啊!

今天,聽了牛金星的這些安排,他不由有些焦躁,回府的路上,他心中就為這事忐忑不安。

大順軍進城後,一班高級將領們,紛紛佔住了前明官員的高門大宅,劉宗敏住進了總兵吳襄、吳三桂父子的府第。吳家為世代將門,吳襄官至總兵,吳三桂更是封了平西伯,所以,吳府基宇宏開,花園樓台,很是壯麗,雖比不上皇宮,卻也極盡人間富貴,在北京城算得數一數二。

此時已是二更天了,從馬上下來的他,身上感覺有些寒浸浸的,他的親兵劉義早已先下了馬,此時忙跟上來,接過他的韁繩,把兩匹馬牽到後面去,他正邁著大步穿過庭中甬道,忽見他二叔劉貴生迎候在正廳,正望著他笑,他不由習慣性地望了一下夜空,說:

「叔,怎麼還不睡哩?」

劉貴生仍掛著一臉諂媚的笑,口中喃喃地喚著劉宗敏的小名說:「柱子,俺睡不著哩,放著這麼好的府第,這麼好的傢俱,俺還未看夠,還有這麼軟和的床,這麼好的被,俺捨不得在上面打呼嚕。」

劉宗敏不由笑了,說:「叔,屋好床縟好,應該也睡得好,若睡不著,那還不如不要呢。」

劉貴生連連點頭說:「柱子,俺會睡好的,你不要催。」

自從佔領長安,李自成便把留在家中的兩個叔叔接來,封他們為侯,跟他一起享清福。劉宗敏家中親人不是被殺了,就是餓死了,只剩一個遠房叔叔劉貴生,這個劉貴生是個孤老頭,年輕時不學好,媳婦跟了別人,大順軍路過藍田時,他便來投奔,劉宗敏只好讓他跟自己住在一起。因在軍旅中,只能鑽營帳,那已比在家中鑽窯洞、睡狗窩好多了,不想進了北京城,竟一下住進了王侯府第,第一天進門,劉貴生就如落難的窮書生,中了狀元還招了駙馬,潑天的富貴讓他應接不暇,那窮瞌睡早不見蹤影了。

劉宗敏此時有些餓了,僕婦們不待吩咐,當家婆頭一擺,眾婢女一陣風似的端來了酒菜,於是他讓劉貴生坐在一邊,叔侄二人邊喝邊聊。

「叔,其實這裡還不算最好,皇宮比這裡好多了。」劉宗敏得意地說。

劉貴生一聽,忙說:「這裡還不是皇宮?人可要知足哩。」

劉宗敏笑了,說:「這裡只是伯爵府,比起皇宮來可差遠了,皇宮裡連那地上鋪的也是金磚哩。」

劉貴生一聽,便嚷著說:「那他李闖王天天睡在金子上?俺不信他闊到用金子鋪地,哪天帶你叔瞧瞧去。」

劉宗敏搖了搖頭,說:「去皇宮可不是走親戚,就是大臣們不奉詔也不能隨意去的。」

劉貴生不信,說:「連你叔也不能去?你不是他最貼心的兄弟嗎?你們既是兄弟,他便也應叫我叔,這以前,他住的地方,你想去就能去的,就是你叔,也去聊過好幾回,未必到了京里,他便跟你立起規矩來了?」

劉宗敏又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眼下人家是皇上,臣子在皇上面前,不能沒有規矩。」

劉貴生從侄子說話的口氣中,似乎窺見到了什麼,於是憤憤不平地說:「這可要不得。按說,他是老大,你是老二,他當萬歲,應當封你當個九千歲或一字並肩王什麼的,那個趙匡胤不是封他那瓜園夥伴鄭子明當九千歲了。」

劉宗敏不由搖了搖頭。剛才在宮裡議大事,可還沒有誰議到如何籌勞諸將,如何安排他們,他想,將來李自成會封他一個什麼呢,難道一個汝侯就算完?

這裡劉貴生說完,見侄子不答話,又喃喃地說起了古人:「趙匡胤千里送京娘,後來又和鄭子明義結金蘭,打瓜招親之後還有一出斬黃袍,趙匡胤後來醉酒,又把個鄭子明給殺了,於是陶三春就斬黃袍,大侄子,看起來,這個九千歲還不好當。」

劉貴生在家時最愛聽秦腔,自己閑時也能吼幾句,他的歷史知識便是從秦腔中得來的,眼下見侄子無聊,便和他說《斬黃袍》——其實,說趙匡胤酒醉後,是錯殺鄭子明那是假的,人一作了皇帝,肚子里便會長出無數彎彎腸子,那班跟他的人,聽話的便杯酒釋兵權,不聽話的自然要殺,金鑾殿上那龍椅窄得很,並排坐兩人豈不礙手礙腳?大侄子,你可要小心。

劉宗敏聽叔叔胡謅戲文,聽到後來,心裡不由抖了一下,他一邊為叔叔斟酒一邊想,自成哪天也會唱「悔不該錯殺了鄭賢弟」嗎?於是,他又想到了今晚的會議,想到今後幾天要天天去宮中演禮,演什麼鳥禮呢,還不就是跪拜,就是磕頭,難道進了北京,連磕頭也要重新學?

坐在大廳里,思前想後,他身上一會兒寒噤噤的,一會兒又熱烘烘的。身冷時心也連著冷,身熱時便只想發泄,只想找一件事來宣洩胸中的鬱悶。

劉貴生又笑咪咪地說:「這府中所有東西你心裡也有數嗎?」

劉宗敏不知此話何意,便說:「俺才入住,走還未走到頭呢,哪能有數呢?」

劉貴生鬼譎地笑了,說:「老叔就知道你沒有數,因為你還未來得及盤底。這府中,除了金銀財寶,還有很多值錢的,不說別的,光漂亮的婆姨就有好幾個,一個個全肉肉的,身上能掐出水來呢。」

劉宗敏不由怦然心動。打下太原城,進了晉王府,他們還每人能攤上兩個婆姨,偌大的皇宮,除了羅虎他們乘亂撈了一把,其餘便被李自成照單全收,他們這些當大將的,連人家指頭縫裡漏下的一點渣渣也沒得到,當郝搖旗揶揄羅虎時,他便有氣,覺得自己虧,眼下他佔據吳襄府第,眼皮子底下的,難道也讓溜走嗎?於是,他興沖沖地說:

「是嗎?」

劉貴生說:「沒錯,老叔我都瞧見了,那群婆姨中,有一個水蛇腰子的,最晃眼了,聽說是那老鱉的兒媳婦,不,老鱉兒子的小老婆。」

劉宗敏終於記起來了,叔叔說的,一定是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他在居庸關時,便聽唐通說了,說吳三桂有一個愛妾,名叫陳圓圓,是南京名妓,原是崇禎的岳父田皇親從南京買來,準備獻與崇禎的,不想崇禎不要,田皇親這個老鱉自己受用不了,便贈與吳三桂。

唐通說到這事時,竟流涎三尺,說陳圓圓比月里嫦娥還要美,他當時十分神往。試想,不美的女子,田皇親能花大價錢買來獻給皇帝嗎?能上貢的總不是差的,不是皇后娘娘,也比皇后娘娘差不了多少。他當時就存了一份心,留了這個意,不想進城後事多,竟把這事給忘了,若不是叔叔提醒,豈不是懷中嫦娥讓別人嗎?

想到此,他不由一拍大腿,起身便往後面來……

吳三桂還是去年十月回了一趟北京城,至今已快半年了,因父親吳襄六十大壽,他顧不得軍務倥傯趕回來,在京師呆了不到一個月。

也就是那回,才二十齣頭的陳婉芬得遇吳三桂。

婉芬生就美人胎子,容比月妍,肌逾雪潔,生長寒門,決定了她終身以色事人的命運。十歲便由名師指點,學丹青、攻詞曲,牙板琵琶,無所不會,一曲方終,坐客傾倒,尚不到破瓜年紀,便以艷名周旋於風月場中,慕名而至者,無不一擲千金,若不是那回田弘遇的蘇州之行,她或許老死江南,也就和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江南名妓一般,遇一知己,從良為妾,到老來,色衰愛馳,無非是與春花同落,與秋草同腐而已。

田弘遇是田貴妃的父親,當年崇禎寵田妃,田弘遇恃國丈之尊,在北京城呼風喚雨,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田妃竟患上肺癆,置浩蕩皇恩於不顧,薨於崇禎十五年,田皇親深感失去奧援的恐慌,竟來到蘇州,想在美人堆中淘寶,尋一個能替代田妃的女子,獻與皇上,從而找回昔日的恩榮。

婉芬終於出現在他的眼中。懷抱琵琶,輕移蓮步,才獻上一曲,眼界高似天的田皇親就已醉了,於是,萬斛珍珠千斗金,田皇親載著圓圓回了京。

他急不可耐地上了一道奏章,說自己深感皇上宵旰憂勞,無以為樂,願獻小女,以娛耳目。可此時的崇禎,還有什麼心思留連女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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