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崇禎皇帝 1.崇禎罪己

李自成率軍進入大同,繼續麾軍北上,大同距北京不過數百里,可身居紫禁城的崇禎皇爺卻仍蒙在鼓裡。

這天,崇禎照常在乾清宮批閱奏報。說來也怪,這些天,除了江南還斷斷續續有奏報到京,其它各地的消息漸漸少了起來,就是自動請纓的李建泰,離京後天天有奏報的,眼下也不常見了。他不知越來越多的地方已陷入大順軍手中,塘報根本就無法突過敵占區送達北京;而那些向他催餉猴急的官員,眼下多已向李自成拜表請降,作了大順朝的開國臣子,還只道是他們也像李建泰一樣,「毀家紓難」,解決了糧餉的問題,雖然自己也常常納悶,但皇爺卻寧願朝好的地方想。

這天,家住定縣的王承恩的弟弟逃難來京,王承恩細心盤問,才知三月初十日,流寇的一支偏師已陷真定府,督師李建泰已被流寇殺害——其實,這位弟弟沒完全搞清,此時的李建泰只是投降了李自成,後來他更投降了清朝,又還過了一回內院大學士的癮。

王承恩大吃一驚,一顆心一下沉到谷底。李建泰是自請長纓,並受皇帝派遣,督師剿賊的,當時皇上對他寄託了莫大的希望,不料卻又是鴉鴉烏。熟悉內情的王承恩明白,眼下皇上是再也派不出督師,派不出兵了,下一步只有困守京師,坐等流寇來攻了。

他想,皇上已下旨催調寧遠和山海關兩處兵馬了,寧遠兵怎麼還不來呢,這唐通和吳三桂也真不知緩急,坐失封疆就坐失封疆唄,整個國家都要完了,還能顧東北那一塊嗎?看來,該向兩處下扎子催促。

進宮見到皇帝後,他猶豫半晌,欲說還休。

崇禎抬頭看見王承恩臉上有淚痕,不由問道:「什麼事使你不快活?」

王承恩趕緊跪下來磕頭,好半晌才奏道:「皇爺,大事不好,真定府業已失陷,李建泰被害五天了。」

崇禎大吃一驚,怒聲喝道:「胡說,李建泰身為督師,指揮全局,幾天前尚有奏報到京,如被流寇殺害,地方官豈能沒有奏報,京師豈能沒有消息?」

這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啊。王承恩無法,只好連連磕頭說:「皇爺,奴才豈敢欺矇,這是千真萬確的消息,是奴才弟弟親口跟奴才說的,眼下這消息已傳到京師了。」

說著,就把弟弟的原話複述了一遍。崇禎仔細聽著,雙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一轉身,竟把手邊的一隻汝窯青瓷茶盅拂到了地下。

按說,李建泰以輔臣督師,統籌全局,凡地方文武皆受其節制,如果他有閃失,前方必有奏報,就是全軍覆沒,兵部派在前線的偵騎也會有消息報來,怎麼堂堂的督師陣亡,朝廷竟毫無所聞呢?

但王承恩言之鑿鑿,不似有假。於是,乃下旨,緊急召見兵部尚書張縉彥於平台。可張縉彥遲遲不來,崇禎等得心焦火躁,不覺手蘸茶水,在御案上寫起字來,一邊的王承思不知皇爺寫什麼,崇禎見王承恩在探頭,索性側過身,示意王承恩看,王承恩一看,原來御案上寫的是「文武百官,個個該殺」八個字,王承恩默默地看著,只能嘆氣。

眼看著御案上的八個大字縮成了幾團水珠,可張縉彥卻還沒來,崇禎真有些坐不住了,便又重新寫字,這回八個大字尚未寫完,外面終於傳來靴子著地的「橐橐」聲,崇禎明白,張縉彥到底還是來了。

「真定失陷,李建泰遇害,卿知之乎?」這一回,崇禎開門見山,沒有繞一點彎子。

張縉彥對此似早有準備,他不說話,只重重地磕頭——去年七月,他還只是兵科都給事中,升尚書才幾個月。因在兵部,他的消息還是比別人靈通些,李建泰當時毛遂自薦去督師,很多人都清楚內情,他的衛國只是保家。不想流寇自風凌渡過黃河後,只兩天就打過了他的家鄉曲沃。他在得知曲沃不保後,情緒一下低落到谷底,一天才走三十里,一到保定府,便稱病不再往前走了。

張縉彥很鄙視李建泰,為保家,不惜欺君;也不明白皇上,究竟是甘心受欺,還是真的不明白,世間會有毀家紓難的大臣。這麼鄭重其事地派出無兵無餉的督師大臣,究竟是自欺呢,還是欲欺人呢?眼下賊兵已分兵兩路,從山西、直隸直指京師,局面已是十分不堪了,自己雖為兵部堂官,但任職不久,對失敗擔不了多少責任,所以,在崇禎連連追問下,他矜持半晌,索性一推三五六:

「臣身在城中,耳聾目聵,前方之事,不得消息久矣。」

崇禎對此說大為不滿。乃狠狠地用指關節敲著御案,咬牙切齒地說:「你、你、你身為本兵,職掌所在,別人說不知猶可,你怎麼可說這種話?」

張縉彥雖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口氣卻有幾分倔強地說:「臣自接掌兵部,就不曾領到一文錢經費,部兵除了家在南邊的無處可走外,其餘大多不辭而別。所以名為兵部尚書,卻派不出一個偵騎,自然無從得知前線消息。」

崇禎一聽這話,半天開口不得。

不錯,眼下朝廷除了勸勛戚、大臣捐輸,卻已大半年沒有向朝臣們關餉了,自然談不上按時發放各部經費。俗話說,皇帝不差餓肚兵。兵部無錢養兵,派不出偵騎,自然也成了瞎子、聾子,自己倒是怪非其怪了。

這時,張縉彥卻還要火上添油,竟又奏道:「臣聽逃進京的難民說,陷真定的流寇只是偏師,其主力正由太原北上,在攻陷寧武后,已揮師直下大同、宣府,眼下居庸關是首當其衝了。」

崇禎一聽,不由說:「流寇雖陷寧武,不是還有大同、宣府等重鎮嗎,大同駐兵十萬,陽和、及宣府駐有大軍十萬,流寇前頭尚有好幾處關隘,居庸關怎麼就會首當其衝呢?」

張縉彥明白真正耳聾目聵的還是皇帝,他也顧不得許多了,率性將自己所知,一古腦說了出來:「啟奏皇上,目下京師人人都在哄傳,說大同、陽和、宣府也於近日迎降了。」

「你,你,你這不是胡說嗎?」崇禎雖覺背上有冷汗涔涔流出,可仍強作鎮定地大罵張縉彥說,「好你個張縉彥,居然當面說謊,欺瞞朕躬。你說兵部派不出偵騎,怎麼就偏聽謠傳?大同、陽和、宣府為九邊重鎮,巡撫、巡按、總兵有好幾個,除此之外,朕還派有杜勛、杜之秩監軍,二杜乃是朕的心腹,若宣府、陽和有變,就是這班文臣武將瞞匿不報,杜勛、杜之秩還能不向朕奏報嗎?」

這一問,張縉彥可有口難開。皇帝對文臣武將的不信任,早已是溢於言表了,但張縉彥清楚,這一班閹人其實比外臣更不可靠,只是皇帝已處在這班閹人的包圍之中,自己若據實奏聞,不但會惹怒皇帝,且會得罪這班太監,到時里外不是人,此時此刻,保命要緊。權衡利害之後,他只好連連磕頭說:

「臣該死,臣不該將道路傳言奏聞,惹得皇上生氣,臣實在不該。」

身為兵部尚書,不能將切確的消息奏報,而是采自道路傳聞,要在平日,張縉彥這奏對不是不稱旨,而是欺君罔上,不遭嚴譴也必丟官。可眼下崇禎無心計較這些了,他只厭惡地揮了揮手,說:

「別說了,事已至此,朕也不怪你。你只說說,當有何計,解今日之困?」

張縉彥鬆了一口氣,趕緊磕了一個頭,說:「皇上,事急矣,別的大話高調,都不應說,速催促援兵,捍衛京師,這是唯一的救急之方。」

崇禎也想到這層了,於是說:「朕也思慮及此。眼下手中有兵的,左良玉在武昌被張獻忠纏住,脫身不得,再說,也緩不濟急;劉澤清在山東,朕幾次下詔催調,他公然拒不奉調,且在往江南撤;山海關的唐通、寧遠的吳三桂,朕都已嚴旨催調,除了唐通已奉敕開拔,前去協守居庸;吳三桂卻還杳無音信,但不知卿還有何策?」

這些情況,張縉彥都清楚,眼下皇帝問起還有何策,他只好連連磕頭道:「赳赳武夫,罔知忠義,事已至此,唯可以利祿驅眾,皇上一定明白微臣之意。」

崇禎明白,這是讓他加封這班武夫的官爵。但一想,吳三桂、唐通、劉澤清都是總兵,武將做到總兵已是無官可加了,剩下的只能封爵。於是他一咬牙,狠狠地說:

「只要這班人能為朕出力,朕又何曾吝嗇爵祿。」

張縉彥知道皇帝口氣鬆動了,於是又磕頭奏道:「還有一事,臣敢冒萬死奏我皇上知道。」

崇禎說:「有事直說無妨,不要繞彎子。」

張縉彥聽皇上如此說,膽子大了幾分,乃說:「眼下漕糧已斷,京師倉儲不豐,皇上既決意固守,應儘快多發內帑,四處徵調穀米,不然——」

話未說完,崇禎立刻皺眉,且打斷他的話說:「剛才不是說多封爵位嗎,怎麼還要銀子呢?內帑內帑,這幾年有出無進,內庫早空,哪還有內帑!」

張縉彥一見皇上這口氣,知道儘管是要他直說,這痛腳也是踩不得的,只好嘆口氣,跪安出來。

張縉彥走後,崇禎一人在殿中走了幾回方步,終於下定了決心。乃令王承恩擬旨,一口氣封了十多個侯爵、伯爵,像吳三桂、唐通、左良玉、黃得功等擁兵大員、及守大同的姜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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