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攝政王爺 8.君臣定大計

洪承疇不意攝政王和豫親王聯袂拜府,真有幾分受寵若驚,手忙腳亂,倒是攝政王很隨便,他笑嘻嘻地將正行大禮的洪承疇拉起來,轉身和豫王上炕坐了,又把鞋子脫了,雙腿盤起來,很隨便地說道:

「陽春三月了,關外還是這麼冷,這情形與先生家鄉差得可遠了?」

一聽攝政王將此地比家鄉,洪承疇真想將《李陵答蘇武書》中的話,背它一段,所謂:韋韝毳幕,以御風雨;膻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夜不能寐……

但身為降人,洪承疇哪能說得出口?只好含糊地地點頭說:「差不多,都差不多,這裡也很熱鬧。」

多爾袞順手摸了摸屁股下的狼皮褥子說:「哪裡話,這裡冰天雪地,南人哪能習慣呢,不過,也快了。」

洪承疇一聽攝政王說「快了」,便明白其所指,雖不敢打聽,卻又有些耐不住,正猶豫間,多爾袞卻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問道:

「洪先生,聽說你在關內時,曾與流寇周旋了好幾年,流寇數次敗在你的手上,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那麼,你一定對流寇情形了如指掌了?」

洪承疇一聽,立刻明白攝政王此行與流寇有關,忙點頭說:「是,臣一度被崇禎任為三邊總督,專任剿賊事宜,所以,對流寇之由來發展,有所了解,流寇的前闖王高迎祥,便是臣手下的陝西巡撫孫傳庭擒獲的。」

多爾袞不由與多鐸相視一笑,多爾袞說:「先生一走,才幾年功夫,這流寇又日見坐大,尤其是李自成一股,聲勢已十分浩大了。」

洪承疇一聽,正想問問流寇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不想一邊的多鐸竟突然發問道:「洪先生,我問你,這李自成可是李世民的後代,仗著是唐朝皇帝的後裔,成心要向朱家討回江山?」

這話問得欠缺常識,要是別人,洪承疇可能會嗤之以鼻,眼下卻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回王爺話,李自成與李世民雖同姓李,卻是同姓不宗,且其間相距七八百年,討回江山之說也立腳不住。」

多鐸說:「怎麼就同姓不宗呢?」

洪承疇見此情形,只好細說從頭,他任三邊總督時,也曾派人將李自成、張獻忠等人的出身、家世打探過一番。李自成原藉陝北米脂,那地方在唐代屬銀州,是党項人拓跋思恭的踞地,李自成老家在距米脂四十里的李繼遷寨,這李繼遷是党項族人,本也姓拓跋氏,因祖上有功朝廷,被唐王朝賜姓李,至李繼廷手上,又因以夏州歸宋,宋太宗為羈縻他,乃賜姓趙,名保吉,趙保吉(李繼遷)的孫子,就是西夏國第一代君王李元昊,因為棄宋自立,便丟開趙姓仍姓李。如果李自成是李繼遷的後代,那麼他的本姓應是拓跋氏,至於他的血統——洪承疇侃侃而談,說到最後竟說不下去了,因為既姓拓跋氏,那麼,便應是党項羌,那是五胡亂華時留下的孓遺,不過已漢化罷了,眼前的愛新覺羅氏,不也是胡人么?

洪承疇說時,多爾袞很少插話,眼下見他突然打住不說,立刻明白他是有所顧忌,不由寬容地笑了笑,說:

「你是說,這李自成應是胡人?」

洪承疇誠惶誠恐地說:「是,按說,他應出身党項族,而李世民的郡望為隴西,兩李可說風馬牛不相及。」

多鐸聽到這裡,始聽出一些苗頭,不由嘆了一口氣說:「搞了半天,李自成姓拓跋,可這拓跋氏怎麼連自己本來的姓氏也弄丟了?」

多爾袞眼下卻不想探討這些,他怕多鐸再問下去,忙插開話題道:「洪先生,雖說李自成與李世民風馬牛不相及,但他卻真的成氣候了——目前關內情形大變,先生願知其詳否?」

洪承疇忙拱手願聽,多爾袞於是將他所得到的情報略說一二。

一聽流寇已拿下太原,洪承疇不由一驚。年前他已聽到孫傳庭臨潼大敗的消息,心想孫傳庭一敗,明軍精銳損失殆盡,崇禎如果不調寧遠兵,手中只怕再也派不出像樣的兵和像樣的將了,後來得知繼任督師為余應桂,他心裡就在想,這真是蜀中無大將,廖化為先鋒,以余應桂這樣的書生任督師,李自成還不橫行無忌?回頭一想,假如我是這個李自成,下一步將怎樣呢?就這麼一轉念間,他竟忽有所見,不由喜上眉梢,雙手一拱,向多爾袞道賀說:

「這可是大清的大喜事,臣預為之賀。」

多爾袞說:「流寇聲勢浩大,這以前也多虧他們拖住了崇禎的手腳,我大清才得以不到明朝十分之一的兵力、國力,屢屢得手,不過,眼下他們已逼近北京,明朝眼看就要完了,將來與我為仇者必是流寇,先生此賀,是否勉強?」

洪承疇信心十足地說:「王爺,沒有把握的話,臣是不會說的。別看流寇眼下勢大,畢竟根基不牢,所謂綆短者不可汲深,褚小者不可懷大,處此關鍵之時,乾坤一擲,何能輕易下注?須知進入北京雖是最終目的,但北京也不是那麼好進的,到時羝羊觸藩,傀斌尖卡,將來收拾殘局的,必是我大清無疑。」

這結局當然是多爾袞所希望的,不過,洪承疇說得太含糊了,他有些不信,乃說:「據說自前年起,流寇進入河南,饑民日從者上萬,去年便已挾百萬之眾,為取關中為根據地,臨潼一戰,孫傳庭全軍覆沒,年初李自成由陝西渡黃河,一路望風披靡,誰都可看出,崇禎帝手中,已是將相無人,兵餉兩缺,流寇進入北京已是早晚的事,眼下孤身邊有人擔心,流寇一旦穩定了局面,便可號令天下,我軍雖銳,卻無法與其爭風,不知先生認為此說可有道理?」

洪承疇微笑著搖頭說:「王爺,百萬流寇之說只怕未必。據臣所知,關內這些年來,兵連禍結,災荒頻仍,中原各地早已是人民逃散,十室九空。因到處是饑民,很容易受流寇裹脅,所以流寇要招聚百萬之兵不難,但要養活百萬之兵卻不易,且不說糧秣被服,兵器車馬,單是運輸一項,也非兩三百萬精壯不可,流寇能做到嗎?所以,據臣估算,他們眼下除留守陝豫之兵,能帶到北京的兵有二十萬便很不易了。」

多爾袞對流寇有「百萬」之說本有懷疑,聽洪承疇這麼一分析,不由點頭,但又道:「先生此說,孤有同感,不過流寇起事已十餘年,輾轉十數省,愈戰愈強,這隻怕也是事實。」

洪承疇一開始便明白攝政王此行的目的,既然王爺屈尊求教,他還吝嗇什麼?忙說:「稟王爺,要說流寇,厲害固然厲害,但流寇也有其致命的弱點,可以說,李自成確有高於其它各賊之處,不然,他也不可能幾次死而復生;但李自成再強,仍不免流寇積習,雖能為患於一時,卻不能稱雄於永久,所謂『天地之道,極則反,滿則損。』流寇必然敗亡,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

多爾袞說:「先生此說,當然是正理。但萬物初生,必然興旺發達,就像當年劉邦、朱洪武一般,先生何以說他必然敗亡呢?」

洪承疇連連搖手說:「劉邦、朱洪武皆是一代英主,不但個人抱負非凡,識見宏遠,且左右輔弼之臣,如張良、陳平、徐達、李善長之輩皆為王佐之才,所以劉、朱自然能得天下;但李自成則差之毫廛,失之千里。」

多爾袞雖對中原歷史有著與生俱來的愛好,卻未聽人將劉邦、朱元璋等具體人物作過剖析,一時興趣盎然。乃說:

「劉邦、朱元璋皆出身布衣,迫於秦元暴政而起義,這與李自成有何區別?開始時也是由弱到強,終於一統天下,眼下李自成不是也越做越像樣了么?」

洪承疇微笑著搖頭說:「不然不然,想當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陳勝、吳廣舉義旗於先,為什麼不能成事?究其原因,陳勝、吳廣畢竟胸無大志,貪於逸樂,稍獲成功,便不知所以;而劉邦則不同,他雖出身無賴,但知自我約束,賴蕭何、陳平等人扶持,進入咸陽後,便封宮殿,嚴紀律,廢除秦法,約法三章,一下就獲得關中父老的支持,終於站穩了腳跟。這以後敗項羽,滅韓信等,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以致大風之歌,響徹四鄉,劉邦終成為開一代偉業之英主。朱元璋也是如此,想當初,元順帝失德,奸臣弄權,政治腐敗,劉福通、韓山童揭竿而起,開始之初,朱元璋不過是郭子興手下一親兵,名不見於經傳,其時陳友諒、方國珍、張士誠輩,群雄逐鹿,而朱元璋終能一一敗之,卒成大業,這也不是上天獨厚朱氏,而是朱元璋自有過人之處。所謂『以聰明神武之資,抱濟世安民之志,乘時應運,豪傑景從,置衛屯田,兵食俱足』。這可不是後人的溢美之詞,乃是當時的實況;加之劉基、李善長、徐達、常遇春等文臣、武將之襄助,又豈是陳友諒、方國珍輩所能及及?當今之世,雖與秦末、元末類似,李自成出身寒微,其行狀也與劉邦、朱元璋相彷彿,但身邊牛金星、劉宗敏等,或為落第舉人,或為赳赳武夫,見識短淺,器小易盈,此誠沐猴而冠者也,又豈能望張子房、徐達等國士之項輩?王爺若不信,只須看他們此番懸軍北犯,便知李自成左右廟算是何等失策了。」

多鐸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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