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順皇帝 2.防範於未然

雖然有人對李岩的執法不滿,但有皇上擋在前頭,也就無可奈何,所以,晚上的會議上,沒有人再提郝搖旗外甥被殺的事,就是郝搖旗本人,也只黑著臉,懶洋洋的,嘴中沒有露出半點不滿的話語。

散會之後,眾人大多離去,李岩正跟在軍師宋獻策的身後,從容往外走,不想才挪步,卻見皇上在向他使眼色,他知皇上還有事,便留了下來。這時,只見劉宗敏、高一功、李錦在牛金星的帶領下,穿過迴廊,往王府的後花園去了,自己卻被皇上領著,來到邊上一間小屋子裡。

這裡是原晉王的密室,布置得很精美,一間小木炕,兩排座椅,李自成上炕坐下後,卻把李岩讓在對面坐了,然後喚著李岩的表字道:

「任之,怎麼你把搖旗的外甥給殺了?」

李岩也估計到了,皇上將他留下來是問這事,他自認沒錯,所以胸懷坦蕩,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是的,他那外甥太出格了,竟然在大白天強姦民女,生生把人家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逼得上了吊,這樣的人不殺,還有什麼人殺得?」

李自成點點頭,說:「殺得好,不要說是白天強姦,就是晚上也不行的,這班驕兵悍將,不下狠手殺他幾個,這兵就沒法帶了。」

李岩見皇上這麼說,本還有幾分忐忑的心便完全平靜了,他說:「皇上,剛才會上因是聽汝侯布置軍事,臣不能插嘴,臣可是有一肚子話想說呢。」

李自成忙說:「朕知道你有話要說,所以把你留下來,到底是什麼話呢,你說吧。」

李岩說:「自出兵以來,皇上任臣為行軍監督,臣膺此重命,不敢稍懈,但數十萬大軍,委臣一人,有時難免鞭長莫及。尤其是隨著我軍節節勝利,有些人認為江山可唾手而得了,自然而然產生了驕氣,因此紀律鬆弛了,名利心也產生了,這樣下去,只怕會要引響士氣。」

李自成耐心傾聽,聽到這裡,乃矜持地說:「據朕看來,昨天這事畢竟是少數人所為,也不能因此就說全軍紀律鬆弛。」

李岩不由嘆了一口氣說:「皇上,要說全軍紀律鬆弛倒未見得,不過有許多徵兆,可是懈怠不得的。」

李自成不由詫異地問道:「究竟有什麼徵兆呢?」

李岩說:「就說行軍吧,這以前,弟兄們都是吃的在口裡,穿的在身上,所以打起仗來輕身快馬,既不想前頭,也不顧後頭,一個勁往前面沖。眼下呢,皇上只要稍稍留神便可發現,行軍時,騎兵差不多都有一兩個馬褡子,步兵肩上也多了一挑行李,且常發生財物不清的糾葛,甚至爭吵不休,大打出手;宿營時,以前都是官兵睡在一起,這樣便於約束,就是遇到緊急情況,也便於處理,可眼下呢,當官的往往另有住處,就是嫖妓宿娼的也不鮮見;吃呢,原來是有什麼吃什麼,就是雜糧野草也不嫌棄,眼下卻白面干饃,吃不了隨手一扔。將軍們也不像原先那樣聽號令了,像今天,郝搖旗竟然公開違反紀律,坐視眾人發起總攻,居然按兵不動,不就是因外甥被殺嗎?這事一半是本人罪有應得,一半也是他治軍不嚴,皇上應予追究,哪怕他百戰奇勛,也不能姑息,不然,到了北京城,那可是花花世界,這班人更會把持不定。所以,微臣對此深有憂慮,長此下去,只怕就是打下了江山,也會丟失了民心。」

李岩說的雖是大順軍衣食住行的細微末節,可從中確能發現端倪,小中見大,李自成聽得連連點頭。但待李岩說完,李自成卻不置可否,好半天才說:

「任之將軍,你說的都是對的,從今天你說的幾件事看,足見你是個有心人,李錦和高一功都太粗疏,哪能及你。不過,紀律的事雖然要管,但衣食住行畢竟事小,能放過就放過,你這個行軍監督要多管大事,特別是那班降官降將,還有那些自恃功高的人,要防他們三心二意,背著朕結黨營私,你是個斯文人,他們或許不防你,你又鐵面無私敢管,對朕又忠心耿耿,這都是朕最看重你的地方,所以,將這差事派與你。人多事煩,一人管不下時,不如把你的親兵也派出去,不夠朕還可給你派人,讓他們下到各軍各營,凡一言一行,你都留神記著,隨時奏報到朕這裡,由朕處置。」

李岩聞言不由一怔,監視個別將軍們與嚴肅全軍紀律是兩回事,自己的進言是指後者,沒想到皇上錯會意了,還在猶豫時,李自成便低聲和他談起了自己的憂慮——他們眼下這支隊伍十分龐雜,來源不外乎三種,核心部分是隨他起義的陝西老弟兄,這班人追隨他最早,也最鐵心,但中間有個別人自恃功高,有野心;另一部分是各路義軍,見闖王勢大,前來合股的,這班人在他李闖王走順風時便來歸順,若一旦失勢,便會捲鋪蓋走人,有的甚至聽調不聽宣,隨時想另立山頭,像去年被他殺掉的賀一龍、羅汝才便是;還有一部分則是官軍投誠過來的,這班人也要防他們與官府藕斷絲連,甚至暗通消息。針對這三種人,李自成讓李岩分別掌握情況,暗中防範,又說:

「任之,朕這可是把你當心腹人,你可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一片期望啊。」

李岩聽皇上如此一說,一下真不知如何回答。

李岩一走,李自成精神復振,忙尋到後面來,這時牛金星、劉宗敏及李錦、高一功正在花廳等他,一見皇上進來,眾人忙一齊站了起來,只有劉宗敏還獃獃地坐著,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疑疑惑惑地說:

「皇上,你和那個小八蜡子都說些什麼呢,我都等不及了。」

劉宗敏口中雖稱「皇上」,卻又自稱「我」,李自成雖怔了一下,但仍笑呵呵地說:「沒什麼,無非是安慰幾句,那事他沒有錯,雖是搖旗的外甥,畢竟是個小兵嘛,有什麼殺不得的,可你們都是那個態度,難保他心裡不有疙瘩,今後你們要和他親熱,可不許生分。」

高一功嘴一癟,說:「人家是讀書人,開口閉口,孔夫子的卵——文皺皺的,我們和他尿不到一處,丞相,我可不是說你啊。」

牛金星寬厚地連連點頭,表示不計較。劉宗敏卻不以為然,他與郝搖旗是出死入生的好友,眼下仍惦記著搖旗外甥被殺的事,開先因有外人在場,他有顧忌,這裡幾人都是皇上心腹,說說無妨,於是頭一擺,忿忿地說:

「他要曬文章、掉書袋不關我卵事,可不要太狂,不要自恃有皇上特許,便見人頭上三巴掌,上管到玉皇大帝,下管及五殿閻王,弄得大家都畏首畏尾、縮手縮腳,就是上陣打仗也不敢放開手腳,生怕又犯了哪條,那怎麼成呢?」

李錦早有話要說了,此時忙附和說:「此人我很不待見,尤其是在年初時,他不該伙通宋矮子出面阻撓大計。」

李自成見劉宗敏和李錦都這樣說,忙瞥了李錦一眼,示意他不要火上加油,又反過來寬慰劉宗敏說:

「你犯不著再生氣,他頂多也只是管一管無名小卒,那班騷特子兵管一管也好,不然到了北京會翻天。但他有些杞人憂天,說什麼就是打下了江山,也會丟失民心,這樣的話朕就不會信他的。」

牛金星搖頭說:「這的確是杞人憂天,據臣看來,李任之和宋矮子都過於穩重,未免畏首畏尾,看不清時局,尤其是任之,還有幾分書氣。就說年初北伐之爭,自潼關一戰,崇禎的老本都已輸光了,北伐燕都,正其時也,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殃。他二人卻認為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要到何年何月才是時候呢?」

去年拿下長安後,闖王聚集眾文武商議下一步行動,多數人都主張乘勝出兵,直取北京,劉宗敏、李錦二人更是極力鼓吹,認為擒賊先擒王,只有直搗黃龍,掃穴擒渠,才能速定大局。但宋獻策和李岩都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明朝三百年基業,就像一棵大樹,樹桿雖被蛀空,但底下仍盤根錯節,若要徹底清除,必以關中為根據地,穩紮穩打,經營河洛,養蓄元氣,一步步控制三晉、兩河及山東,待藩籬清除,漕運切斷,北京必成空中樓閣,我軍到時從容北伐,北京可不戰自亂。此議當時被大多數人所否決,他們多是陝北人,是追隨李自成多年的親信將領,這些年吃的苦太多,遭的罪不少,自己再不出頭還要等到幾時呢?所以他們恨不得馬上就進入北京,好當開國元勛,過封侯拜相的癮,李自成更是雄心勃勃,恨不得一步就殺到北京,於是,沒有採納正副軍師的意見,眼下牛金星舊事重提,李錦馬上說:

「眼下我們已出兵了,且一路勢如破竹,李任之還在堅持過去的主張,這不是太固執嗎?」

劉宗敏更是嗤之以鼻,他說:「算了算了,事情已屬過去,再翻出來有什麼意思?書生之見,不值一提。當務之急是迅速進兵,等拿下了北京城,看他還有何話說。」

李自成連連點頭,說:「不過,書獃子有書獃子的用處,要不是他編了那些歌教百姓唱,什麼『開了大門迎闖王』,能有這麼多的百姓來投軍嗎?這叫做張子房悲歌散楚,作用大著呢,憑你們這班人肚子里那點墨水,只怕想斷腸子也想不出,你們可不要小看了他。」

李錦、高一功等人,本還要取笑李岩幾句的,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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