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龍魚服 5.首輔怕擔責任

皇上一連派出十多名太監出任監軍,這道上諭隨即見於邸抄,朝士們讀了,便一齊搖頭。

皇上派監軍,是怕臣子不盡心,可這一班閹官到了前方,自恃口含天憲,目中無人,不懂裝懂,無事生非,不但干擾長官用事,且納賄營私,欺上瞞下,久而久之,他們有的竟被監視對象收買,跟著一起謊報軍情,飾敗為勝,跟著一起剋扣軍餉,彼此分肥。皇帝無法,又加派監視監軍,想收螳螂、黃雀之效,但貓不捕鼠,主人徒喚奈何——多派監軍,只是一種惡性循環。所以,這以前早有人指出,皇上派監軍,不但未起監督作用,且增加一個剋扣軍餉的人。話語警心,怎奈皇帝始終不納,眼下軍餉已近於枯竭,還向前方派出剋扣軍餉的人,這不是在病人身上抽血嗎?

但他們也明白,皇上也是到了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地步了,你要想他收回成命,除非你能拿出回天手段,左中允李明睿的遷都之議,終於在這個時候拿出來了。

上一回李邦華說得遮遮掩掩,謂請「御駕親征」,李明睿這回可是明說:皇上宜暫避留都,或者遣太子先行監國。

皇帝一口氣讀完這道奏疏,怦然心動。看來,事急燃眉,臣子們也不願再繞彎子打啞謎了,公然明明白白說出「遷都」二字,軍事沒有指望,要兵無兵,要餉沒餉,是該考慮遷都了,乃下旨召見李明睿於乾清宮。

「遷都之議,茲事體大,卿寫稿時,可與他人說起?」君臣相見,崇禎四顧無人,便低聲說起了自己的疑慮。

李明睿也明白個中厲害,忙奏道:「其難其慎,臣也深知,但流寇已經渡河,我軍無敢攖其鋒者,大患將至,不南遷無可救急。」

「誠如卿言。」崇禎連連點頭,卻又抬頭望了一下灰濛濛的窗外,說,「就不知天意如何?」

李明睿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天心難料,此事唯我皇上朕躬獨斷,不然,只恐食臍無及。」

崇禎嘆了一口氣,終於吐露真情:「朕年前便有此意,因無人贊襄,才延至今日。卿意與朕相合,就只怕他人不與朕同心,到時人言藉藉,舉朝洶洶,豈不反而僨事。」

李明睿心想,事已至此,皇上怎麼還是這樣畏首畏尾、優柔寡斷?於是連連磕頭奏道:「事已至此,皇上應捨棄他念,早作決斷,或遣太子監國,或鑾駕南遷留都。不然,若流寇切斷南下之路,豈不悔之晚矣。」

崇禎沉吟半晌,還是拿不定主意。乃說:「待朕再仔細想想。你先不要說出去,若輕易說出來,擾亂人心,到時朕可要治你的罪。」

李明睿明白此話的份量,只好長嘆一聲,磕頭退下。

其實,自從年前李邦華提出御駕親征時,崇禎皇爺便一直在考慮遷都,上次錯就錯在沒有明說,陳演這個老滑頭於是抓住話頭,說一些甜言蜜語搪塞,什麼萬乘之尊,不宜輕出,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又說關中的子女玉帛,是流寇的陷阱等等,不想流寇不入陷阱,卻直渡黃河;瓦剌入侵時,有于謙那樣的能臣,挽狂瀾於既倒,你陳演能作于謙嗎?

遷都,只有遷都,才可爭取時候,才有迴旋餘地。皇帝心中默念著,好容易才打定主意,但轉身一望,滿目輝煌,那龍樓鳳閣,雕樑畫棟,竟都是帶不走的,心又軟了,心想,遷都固然是好辦法,只是萬一將來有人提及此事,這避敵而逃、喪失皇都及祖先陵墓的名聲卻不好聽。

想來想去,又想起李明睿不過一左中允,才六品官也,人微言輕,不是能擔責任的人,遷都事大,須一個無論聲望與地位都相當的人出來說話才可,這樣,他自然又想到了首輔陳演。

陳演以吏部尚書拜中極殿大學士,朕對他榮恩高厚,可他既吝於財貨,報名認捐時,一文不舍,在議「御駕親征」時,又與朕裝糊塗,真是太令朕失望了,此番可不能讓他滑過去,非讓他擔責任不可。

打定了主意,他立刻單獨召見陳演。

這些天,陳演心中都有些忐忑。其實,年前皇帝搞報名捐輸,當時只要腦子稍稍轉一下彎便不難過關。你想,皇帝再怎麼也不會逼得輔臣們傾家蕩產,可自己一時糊塗,進退失據,竟敗在魏藻德這個小八臘子手下。皇帝一高興,竟讓魏藻德以戶部尚書兼禮部尚書,一時官符如火,風光無限,他不才出了一百兩銀子嗎?眼下皇帝又單獨召見自己,這是為何事呢?一路走來,一直找不出答案,但卻提醒自己,奏對時可要小心。

「陳先生,國事至此,如之奈何。」在養心殿東暖閣,陳演磕頭請安後,皇帝又一次自降身份,竟賜陳演坐,又一次口稱「先生」。

陳演有些受寵若驚,不想才謝恩坐下,皇帝馬上提出了這個令人難以回答的話題。囁嚅半天,心想,這世界千穿萬穿,奉承話不穿,於是,搬出了一頂大大的高帽子:

「皇上請放寬心,想我太祖高皇帝驅逐韃虜而得天下,歷朝得國之正,無過於大明者。且歷代皇考,深仁厚澤,上應天命,下合民心,流寇雖起,不過跳樑小丑,螻蟻鼠輩,唯我君臣同心,政簡刑清,則流寇可自息。」

半年前皇帝還在作夢時,確愛聽人吹糖人,可李自成的神速進軍,已把他的惡夢驚醒了,今天一聽這話,如同聽瘋子講故事一般,哭也不是,笑又實在笑不起來,眼看陳演又在與自己打哈哈,不由虎起臉,用責備的口氣說:

「得了,時至今日,陳先生猶說這些,未必自己不認為空乏?」

陳演一怔,自己也覺得確實言不及義,不覺惶然。單獨召對,無可推諉,皇帝那炯炯的目光一直在盯著他,容不得有半點猶豫,說吧,可又實在說不出什麼,想起自己當年兩榜題名,金殿對策,那是何等從容,今日怎麼就無言以對呢?手忙腳亂,才一瞬間,就汗流浹背了。

皇帝把陳演的窘態看在眼中,算是把他的五臟六腑全看透了,好在並不指望從他那裡討得救國之方,便也不在意,見他實在無話可說,便說:

「眼下流寇已過黃河,平陽首當其衝,一旦三晉不守,流寇可直逼京師,朕手中兵餉兩缺,卿士中有人主張南遷,先生以為然否?」

陳演一聽,如被困火焰山的孫猴子得到了芭蕉扇,忙一邊磕頭一邊朗聲奏道:「遷都之事,臣其實籌之於胸久矣,唯茲事體大,微臣不敢貿然啟奏。」

崇禎對這句話十分受用,心想你原來也在想遷都,那是好事,於是,連連點頭,鼓勵他說:

「先生本是朕之股肱,倚信如左右手,眼下朕舉步維艱,束手無策,先生既有良謀,何不早說?」

說著,不讓他再說話,便揮手讓陳演跪安退出,回家把請南遷留都的奏疏,早早寫好奏報上來。

陳演開始只圖脫身,見有人提議,便贊成算了,沒料到皇上還會有此一說。心想,這不是讓我頂臭屎盆子嗎,有人上疏主張撤寧遠之兵以衛京師,有人還認為不妥,言詞激烈的甚至說,祖宗寸土,不能讓人,棄守封疆,罪莫大焉。眼下流寇才過黃河,距京師尚有數千里,若就遷都,棄祖塋於不顧,豈不更是不忠不孝?看來,皇帝已動了逃的心思,只卻想找大臣頂缸,我若是上了這個疏,傳出去必遭世人唾罵,說不定將來還會被追責任;我是早就要退休的人,臨退時,還找一個罵名背著何苦?但開始已把話說出去了,要收回可不容易了,萬般無奈,只好奏道:

「皇上且不要忙作決定,微臣已有言在先——茲事體大,不能不深思熟慮。」

崇禎馬上說:「先生還有什麼顧慮呢?豈不聞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若不乘山東一路尚無匪警,早早動身,到時可不悔之晚矣。」

崇禎說這話時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像最後作決定的不是自己,倒是陳演似的。老奸巨猾的陳演頓了頓,一句話脫口而出:

「皇上既有此念,何必謀及微臣,只須頒詔遍示臣下,從容布置便是。」

崇禎一聽,不由火了,說了半天,等於是對牛彈琴。看來,這老傢伙是要腳踩西瓜皮,一路滑到底了,於是「哼」了一聲,口氣頗為不順地說:

「先生不是說茲事體大嗎?正因為茲事體大,必得有二三重臣出奏,朕才能對天下臣民有所交代。眼下朕之重臣,舍先生其誰也?所以,今日之事,非借重先生如椽之筆不可。」

這一來,陳演就再也無法裝糊塗了,於是心一橫,爬下座來,跪在御座前,磕頭如搗蒜,並且泣且奏道:

「皇上所責極是。遷都之議,必得二三重臣共同出奏。臣老矣,所言未必稱旨,若貿然出奏,必殆人口實,致誤大事,所以臣奉令擬旨可,單銜出奏則萬萬不可,皇上若執意遷都,不如先商之於各勛臣貴戚,再集六部九卿會議,以便速定大局。」

崇禎聽他這麼一說,氣得手戰心搖,知自己一番心思白用了,於是揮揮手,令陳演跪安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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