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龍魚服 2.君臣際會

回來的路上,金之俊心情漸趨平和。走著走著,不覺就到了珠市口。雖時局動蕩,大難將至,帝都卻仍一如既往,尤其是前門棋盤街一帶,店鋪生意十分紅火,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看看到了虎坊橋,二人正準備分手,就在這時,只聽旁邊三義軒茶樓傳來一片悅耳的琴聲,並伴有吳濃軟語清唱:

西湖煙水茫茫,百頃風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濃妝。尾尾相銜畫舫,盡歡聲無日不笙簧。蜂狂蝶浪,歲稔時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金之俊是吳江人,傾耳細聽鄉音,搖頭說:「好一個歲稔時康,真是不知有漢,遑論魏晉了。」

正想拉著曾應麟快步離開,不想茶樓里走出一人,向金之俊拱手招呼道:「金大人,久違了。」

金之俊一怔,脫口而出道:「龍,龍——」

那人見金之俊一下叫不出自己名字,便呵呵笑道:「龍之驤。」

金之俊一拍腦袋,抱歉地拱手道:「唉呀呀,龍先生,一別數年,可是久違了。」

說著,激動地抓住龍之驤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還是龍之驤沉著,他一手挽住金之俊,又回頭向曾應麟點頭打招呼,並說:「鄙人正和舍弟一邊喝茶聽曲,一邊臨窗看外面行人,不想遠遠地就瞧見二位大人往這邊來,乃特地下樓等著,真是有緣得很,進去坐坐吧。」

說著,便在前頭領路,將金之俊和曾應麟引上二樓。二樓臨街一邊全是雅座,各間用木屏風隔開。龍之驤將他二人讓到裡間,剛一步跨進,裡邊一人立刻站起向金之俊打招呼道:

「金大人,還認得鄙人否?」

就在上樓的一瞬間,金之俊已把往事全回憶起來了,此時忙說:「二先生,你我名字諧音,龍之駿,怎麼會忘呢,這些年來,每回思往事,拙荊還念叨不已呢。」

說著,便訴說他回京後,曾幾次尋找他們兄弟的住處,此番相見,真是天意,一定要請他們到寒舍一敘。拳拳之情,溢於言表,不想龍之驤卻一笑而罷。

三人互道契闊,把個曾應麟暫且閃在一邊。借這機會,曾應麟仔細將這龍氏兄弟打量一番,不由吃了一驚——二人年紀在三十上下,都長得一表堂堂,穿著也十分華麗。開先打招呼的這位身材十分高大,也較單瘦,面目清癯,皮膚白皙,三綹須,丹鳳眼,目光炯炯有神,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而那位二先生雖也不同流俗,卻又屬於另一類人物,他個頭略矮,身材略胖,皮膚也較黑,但聲若洪鐘,目光如電,動作孔武威猛。曾應麟想,這二人不似中原人物,金之俊如何認得他們呢?

正詫異間,金之俊已向龍之驤介紹起自己的朋友了。龍之驤聽說後,又抱拳向曾應麟拱手說:

「哎呀呀,正和舍弟在拜讀曾大人的妙文呢。」

說著,抄起手邊一張邸報向曾應麟揚了揚,說:「曾大人指陳時弊,不但洞若觀火,且文筆犀利,鄙人兄弟佩服不已。」

曾應麟知道那是一張宮門抄,上面就有自己的勸捐文章,開始他本無心坐茶館的,此時不由興趣盎然。

龍之驤將他二人讓到東邊坐了,這時茶博士上來唱諾,龍之驤吩咐道:「金大人是吳江人,你就上碧螺春好了,曾大人請自點。」

曾應麟是山東淄博人,於茶道一向不太講究,便說:「隨便隨便。」

龍之驤又點了幾樣點心,茶博士答應著下去。這時,唱曲的小女子和拉琴的老頭還木然地呆在那裡,龍之駿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子扔給拉琴的,又揚了揚手,將他們打發走了,四人於是靜心說話。

「聽吳女唱北曲,龍先生好雅興。」金之俊先開頭,話題卻是從剛才唱的小曲始,又說,「這詞曲的作者好像是個女真人?」

龍之驤連連點頭說:「不錯,此曲作者奧敦周卿,為金人,父親降元後官至德興府元帥,本人也官至侍御史,他在漢人中間,名聲不顯,但在女真人眼中,卻是很有名氣的。」

一提起女真人,金之俊不由說:「女真人確實小看不得,這些年居然一連數次侵入內地,關東一路,烽燧連連,二位的生意恐怕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龍之驤尚未開言,龍之駿卻於一邊笑道:「東路固然連年告警,西邊未嘗就不。這年頭莫說生意人,就是像金大人這等為官作宦的,日子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麼一說,四人都搖頭嘆息。

龍之駿瞥了曾應麟一眼說:「年初大清辮子兵才退,年末流寇又要來,這皇明的江山真是應了那句扶起東邊,垮了西邊的俗語,眼下滿朝公卿都瘩然無聲,虧得還有曾大人這樣的頂樑柱子在嘔心瀝血,為皇上獻計獻策。」

曾應麟不知二人底細,只好勉強應道:「哪裡哪裡,曾某不過是盡人事以聽天命而已。」

龍之驤放下茶盅,用頗為誠懇的語氣說:「真不知堂堂大明,三百年宏基偉業,根深蒂固,何以就不能奈何這一班流寇?」

金之俊此時正一肚皮牢騷,無處發泄。要在往常,京師緹騎密布,酒樓茶肆更是番子手活動的場所,上至官員貴戚,下至平民百姓,誰也不敢對朝政妄加評論,可眼下不同了,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作官的個個如鍋底螞蟻,就是錦衣衛、東廠也收斂了,他們都在觀望,都在思考自己的將來,還有誰願再管這鳥事?但儘管如此,金之俊還是四處望了一眼,二樓雅座不多,外面散座下棋的、玩鳥的、斗蛐蛐的,還有談生意的、拉皮條的,各就各位,我行我素,誰也沒去關心他們,這才放心嘆了一口氣說:

「怎麼說呢,龍先生,眼下情形,比起五年前我們見面時是更不堪了。」

說著,就把西邊的消息略為透露了一些。

一聽流寇即將渡黃河而朝廷無兵可派,龍氏兄弟不由露出吃驚的神態,龍之駿睜大眼睛說:「想不到才三兩年功夫,流寇便已養成大氣候了。」

龍之驤說:「官兵打不過滿洲人還有一說,滿洲人太強大了,但流寇為烏合之眾,胸無大志,只是四處流竄,殺人放火搶東西,只要官軍認真對待,從根子上治起,應該很容易土崩瓦解。」

金之俊勉強笑了笑,說:「怎麼說呢,你我都不是當事人,事非經過不知難。」

龍之駿低聲說:「官家莫非怕流寇那句『闖王來了不納糧』么?」

金之俊吃驚地望了四周一眼,輕輕一拍桌子道:「可不是嘛,單憑這句話,就可抵百萬甲兵——豫省的饑民就是奔它去的。」

龍之驤微笑著,脫口說道:「張三有馬不會騎,李四會騎沒有馬——要是我,局面決不會弄到這一步。」

這口吻,真有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氣慨,金之俊不由一怔,他沒有聽出龍之驤此言暗藏玄機,卻認為有些輕率,不由告誡道:

「治國不比經商,其難其慎,不是旁觀者能想像的,所以有人說,世事如棋局,不下的才是高手,這真是至理名言,不知大先生以為然否?」

龍之驤卻用指關節敲著桌面,自信地說:「不然,治國經商,圖功圖利,事雖有輕重,道理卻一樣,因為面對的都是百姓,要說箇中玄機奧妙,無非是誠信二字,不要以為百姓好欺,要知道,他們才是真正的天,天心順了,天下太平,天心不順,還不天下大亂?」

龍之駿也說:「是呀,以天下之財,治天下之事,放寬些子,讓利於民,又有何不可?」

是啊,堂堂大明,袞袞公卿,誰不知天意即民心呢,既然是以天下之財治天下之事,怎麼就不能對百姓放寬些子呢?但話說到這份上,身為臣子的金之俊,面對一個局外人,不能不有所顧忌——再說下去,可要犯上。但胸中這股鬱悶之氣難平,須知眼前的大明,良田沃土為皇室、為豪強兼并,國家賦稅流失,為擺脫困境,不得不加重一般孤苦無告的小民的負擔。張居正任首輔時,曾在全國進行過的那次土地大清查,竟查出隱瞞漏稅的土地達三百萬頃,「小民稅存而產去,大戶有田而無糧。」張居正乃狠心整治,國庫正日見豐盈,不料張居正死,一切又舊病複發。正課之外,萬曆末年加征遼餉,每畝征銀二厘,不久增加到九厘;待流寇起,又加征剿餉;到崇禎十二年又加征練餉,三項征銀高達二千餘萬兩,超過正課五倍有餘。此外還加征關稅、鹽稅、雜稅,一年又是好幾百萬兩。這些都得攤到窮人頭上,富人卻「產無賦,身無徭,田無糧,廛無稅。」貧富懸殊,苦樂不均,上頭卻又絲毫也不肯「放寬些子」,老百姓再安份守紀,可被你逼得沒有活路了,看不到一絲希望了,不反又待如何?想起這些,尤其是想起剛才和曾應麟說的話,金之俊只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

「唉,事關皇明聖德,不說也罷。」

龍氏兄弟卻沒有這麼多的顧慮,只見龍之駿微微一笑,說:「朝廷不能警省,不能放寬些子,反加緊凌逼,這不是為叢驅雀,為淵驅魚?或者說,是把個江山拱手送人?」

龍之驤也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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