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錢送子 第十四節

甚至在多年以後,坐在電腦面前回憶當初的我,每次想到那個睡意綿綿的夜晚,仍然會感覺眼皮沉沉、昏昏欲睡、精神委靡。所以,有時候,我很不願意再回憶當初的種種經歷。回憶起來,要麼是傷感,要麼是委靡。總覺得現在的努力都沒有用,還不如時間就停留在原來的那個地方。安逸的時候,想睡就睡,想玩就玩;危險的時候,只要爺爺在旁邊,就無須多心。任何時候,只要看到爺爺臉上重重疊疊的皺紋,看到他手裡那支忽明忽暗的煙頭,心裡就會平靜下來。

而現在,不光是我自己失去了許許多多的自信,失去了許許多多的自由,失去了許許多多的純真,而爺爺也已經不如以前。昨天媽媽打電話給我,說爺爺的咳嗽越來越厲害,恐怕在世的時日已經不會太多了。

我立刻就止不住地掉眼淚。

媽媽說爺爺很樂觀,爺爺說自己人過七十古來稀,差不多也可以死了,沒有什麼好擔心的。然後,他又問媽媽,在他死去的那天,他的外孫亮仔會不會趕到他的葬禮上,會不會給他放非常熱鬧的鞭炮。

媽媽說,你外孫剛剛大學畢業,現在找工作困難,買車買房就更不說了,哪裡能給你買那麼多的鞭炮呢?再說了,你外孫離湖南很遠,就算你死了,他趕來也看不到你老人家的臉了,頂多在墳頭上放一掛鞭炮,磕三個響頭。你要死,也要等到亮仔發財了再死。

媽媽說,爺爺聽了她的話後,笑了一笑,笑得像灰燼。然後爺爺淡淡地說,恐怕我這身子骨撐不了這麼多的時日了。我只盼望每年的清明亮仔可以來墳頭給我掛一弔紙錢。

媽媽回答說,亮仔離家裡太遠,清明放假也不會超過三天,加上路上的車票緊張,能不能回來都說不定。

媽媽說,爺爺聽了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悶頭去抽煙。這時,媽媽又免不了把他手裡的煙搶走。

聽媽媽在電話那頭說了這麼多,我忍不住地傷心起來。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我們都拼著命來追趕,在追趕的過程中,我們甚至來不及回首看看落下的親人,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而是來不及。

末了,媽媽又說,爺爺揉了揉臉,感嘆道,《白蛇傳》里的許狀元想救母親出來都要磕破頭呢,亮仔也有自己的事業,他也有自己的難處。

原來爺爺仍然以為我讀了大學出來就相當於古代的太學生,就相當於金榜題名,就相當於「吃皇糧」。他不知道,現在的大學畢業生比古代的秀才還貶值。爺爺啊爺爺!

雖然我跟爺爺去捉鬼的那些日子裡,他已經開始咳嗽了,但是如果他要忍一忍,還是能保證很長一段時間不咳出聲來的。當我和他躲在門縫後看著竹床上的月季時,他一個咳嗽都沒有。太久沒有咳嗽,我都替他覺得心裡悶得慌。

月季上果然冒出了幾縷細細的煙,飄飄忽忽地進入一目五先生的鼻孔。

一目五先生安靜了下來,臉上露出愜意,如很久沒有抽煙的煙鬼終於得到一支香煙,如很久沒有喝酒的酒鬼終於捧了一罐酒在懷裡。

它們太陶醉於月季的精氣,沒有注意竹床旁邊的破麻袋發生了輕微的變化。麻袋的經緯漸漸鬆開來,縱的麻線和橫的麻線漸漸分離,如無數條蚯蚓爬開。那無數條「蚯蚓」緩慢而有秩序地爬上了竹床,然後爬上月季,最後順著月季冒出的細細的煙爬向一目五先生的鼻孔。而一目五先生仍舊閉目陶醉,毫無知覺。

爺爺將手放到了門閂上,我知道,他就要等待最佳時機出去了。我也暗暗地做好了準備。

終於,地上的破麻袋一根麻線也沒有剩下,全被一目五先生吸進去了。

「阿嚏!」獨眼首先打了一個噴嚏,緊接著,其他四個瞎子接連各打了一個噴嚏。

「走!」爺爺大喝一聲。「哐」的一聲早已把門打開,隨即身子如弓箭一樣飛了出去,我立刻跟上。

一目五先生顯然沒有料到它們的整個吸氣過程全部被我們看到,它們獃獃地看了我們片刻,不知所措。

爺爺口裡的咒語已經念了起來:「寂然無色宗,兜術抗大羅,靈化四景分,萬條翠朱霞。游魄不顧反,一逝洞群魔,神公攝游氣,飄飄練素華。……」語氣低沉,語速飛快。

獨眼愣愣地看著飛奔而來的爺爺,傻傻地聽著爺爺念出的口訣,彷彿一個剛上學的學生第一次聽到老師念課文一樣充滿了好奇。其他四個瞎子已經停止了吸精氣,但是仍站在原地不動,它們在等待獨眼發號施令。等到爺爺離它只有兩三米的距離時,獨眼才恍然大悟,大喊一聲:「跑——」

立刻,它們像煙被風吹散一樣消失了。等爺爺趕到竹床前面,一目五先生已經無影無蹤了。我氣喘吁吁地跟在爺爺後面,心裡懊悔不已。守了大半天,沒想到連個招呼都沒打就什麼都沒有了,真是白白忙活了一陣。

爺爺剛才也費了很大力氣,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氣。我瞟了一眼月季,幸虧它暫時好像還沒有大礙。

「它們跑了。」我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對爺爺說。

「跑不了!」爺爺簡短地回答道,兩隻眼睛警覺地搜索周圍的每一個角落。天色很暗,四周寂靜,我實在想不出爺爺到底在看什麼東西。「它們跑不了多遠。」

「可是我們看不見它們,就算它們跑的速度不快,我們也根本沒有辦法找到它們在哪裡呀。」我焦躁道。

「你能看見的。它們在那裡,你看。」爺爺指著地坪南邊的空氣道。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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