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木匠 第十三節

「家裡還有別針嗎?如果沒有,我還要到別人家去借。」爺爺不回答我問的問題,反而問我道。爺爺家裡有什麼沒什麼我最清楚了,甚至比奶奶都要清楚。小的時候我經常在爺爺家裡翻箱倒櫃,因為總能在古老的拉環櫃和漆紅的檀木箱里找到一些古怪玩意兒,所以我樂此不疲。找到的東西有爺爺讀過的古書,有清朝的銅錢,有長了銹斑的青銅鎖,等等。經常等到爺爺奶奶幹完農活兒回來,見到滿地都是我翻出來的東西,奶奶不禁大喊道:「哎呀,我家進了賊啦!」

爺爺馬上就抱起幾十斤的我,哈哈笑道:「家賊難防啊!我們家出了家賊啦!」

這一點跟撒了尿在家裡一樣,爺爺不但從來沒有因為幼年淘氣的我「隨地小便」而怒髮衝冠火冒三丈,反而嘿嘿笑道:「童子尿撒在家裡好啊!好!」這句話極大地鼓舞了當時還在穿開襠褲的我,隨便叉開腿就尿。銀亮亮的水線將爺爺的家裡澆得到處是淡淡的尿素氣味。

我想了想,說:「好像舅舅的抽屜里有幾個別針。不過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

爺爺點點頭:「那我們回去看看,如果沒有了再找家裡有讀書的孩子的人家去借。」

回到家裡,翻開舅舅的抽屜,果然找到了別針。爺爺用紅布包了,放進褲兜,然後又帶我沿路走回到老河。

走到爺爺來之前突然喝了一聲的地方,我們停住了。這早已在我的預料之中。爺爺指著那條田埂說道:「我們順著這條路走過去。那裡肯定還有一個新墳。」

「新墳?不是許易的嗎?」田埂確實對著易師傅家的方向。

「不是,易師傅家後的山就是墳山,不只有許易他們那邊的人把墳墓弄到這裡來。周圍好幾個村都把墳建在這裡。我剛才來的路上就碰到了一個新死的鬼。我罵了它之後,它就返身回到那邊去了。」爺爺指著田埂的另一頭說道,「所以我想,它的墳應該就在那個方向。」

「哦。」我跟著爺爺走上了窄小的田埂。剛踏到田埂上時,幾隻青蛙被驚動,「撲撲」地跳進了水田裡。夏季的晚上,田野的路上就會有特別多的青蛙蹦來蹦去,特別是田埂上。開始還不知道路面有青蛙,等你走到那裡,青蛙一跳起來才發現原來躲著這麼多乘涼的青蛙。

天色已經比較暗了,但是還能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順著這條高低不平的田埂走了幾分鐘,果然看見了一座新墳。這座墳的位置選得不好,幾乎是挨著一塊水田建起的。

爺爺說:「你看,這座墳前面挨著水田,後面靠著山坡,就只有側面一條田埂當做路。難怪它會順著田埂找到我呢。」爺爺評論這座墳墓的地理位置時,就像評論人家的房子坐向一樣自然。讓我隱隱覺得那個小土包里居住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戶人家。也許爺爺再走近一些,就會有人出來迎接爺爺和我的到來呢。

爺爺感嘆道:「生前何必爭太多,死後也不過一寸土地而已。」我知道爺爺說的是那個摳門到家了的金大爺。

我一句話不說,只覺得渾身有點兒冷。

爺爺走到墳墓前面,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後說:「你果然才去世不久啊。還是英年早逝,難怪你挂念世上的東西呢。是該吃的沒有吃夠呢,還是該喝的沒有喝夠啊?不過,吃了山珍海味喝了瓊漿玉液,到了最後還不是一抔黃土?要不就是挂念家裡的孩子和堂上的老母親?放心吧,人各有各自的命運,朱元璋的父兄很早就餓死了,他還不是一樣做了皇帝嗎?」

爺爺像在勸慰一個心理不平衡的老朋友。他一邊勸說,一邊把紅布包著的別針掏了出來,然後撿起一塊石頭把它壓在墓碑上頭。

「別針別針,真的分別。既然已經分別了,就不要再留戀啦!年輕人啊,你剛才追了我一段距離,想要我幫你。但是我又不是閻羅王,不能在命簿上修改你的陽壽。我怎麼幫得了你呢?我只有勸你安心地去,化解你心裡的苦悶。誰也不願意離開這個人間,但是真到了要和親朋好友分別的時候,你也不要牽掛太多,安安心心地去吧。」爺爺拍了拍墓碑,就像平常拍熟識人的肩膀一樣。

爺爺在墳墓前面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好了,咱們走吧。」

我們在田埂上走了兩步,爺爺又回過頭去看了看墳墓,嘆了口氣說道:「你就別哭啦。安安心心去吧,啊!」

我拉拉爺爺的衣角,怯怯地問道:「爺爺,那個人還在哭啊?」

爺爺只是道了聲:「哎……」

天色真的晚了。不遠處的山和樹木漸漸失去立體感,彷彿剪影一般薄薄的。有部分青蛙開始呱呱地叫喚了,山腳下的土蟈蟈也跟著唱起了協奏曲。我跟爺爺順著田埂往回走,邊走邊說著些閑話。

我們剛從老河回到家裡,金大爺馬上就找來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啊!」金大爺一進門就誇張地大喊道。

「又出了什麼事啊?」聽他這麼一喊,我立即緊張起來,以為又出了什麼大事。

「幸虧你爺爺厲害!」他豎起了大拇指誇獎道。我吁了一口氣。奶奶忙搬了把椅子讓金大爺坐下。

金大爺說,他跟易師傅回來之後,易師傅拆開了他的新木床。果然如爺爺所猜的一樣,床的擋板內側居然雕刻了兩隻大烏龜。原來晚上吵醒他們睡眠的東西正是烏龜爬行的聲響。那兩隻烏龜雕刻得惟妙惟肖,彷彿一驚動它們,它們馬上就要從擋板上爬走一樣。烏龜的脖子是扭起的,金大爺打開擋板的時候嚇了一跳,以為四隻烏龜眼正盯著他呢。

「什麼以為?它們就是盯著你的呢。」爺爺笑道,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遞給兩手抖嗦的金大爺。看來他每想到那兩隻烏龜就心有餘悸。

金大爺擺擺手,從自己衣兜里拿出煙來遞給爺爺,說:「抽我的吧,我兒子買的煙呢。我自己捨不得買好煙!」

爺爺呵呵一笑,從金大爺手裡接過煙點上。

接下來他們聊的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瑣事。我沒有興趣聽,便回到屋裡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聽爺爺說易師傅已經把木床上的烏龜刨去了。之後也沒有見金大爺來找爺爺,說明金大爺晚上睡覺已經安穩無憂了。

過了沒幾天,果然像爺爺說的那樣,許多人找到易師傅家來,不過不是他們的木傢具出了問題,而是要易師傅去給他們做其他的木匠活兒,因為之前做的傢具實在是太好看了。因此,易師傅家的門檻都被絡繹不絕的來人踩壞了。

不過請易師傅做了木匠活兒的人開始議論紛紛,易師傅在做木匠活兒的時候喜歡自言自語。他自己在木料上彈好墨線後,總喜歡指指點點說這個墨線哪裡彈得好,哪裡彈得不夠好。他舉起斧頭的時候還要跟自己討論半天舉斧頭應該這樣舉還是應該那樣舉,應該保持這樣的角度還是那樣的角度。他有時罵罵咧咧道:「這樣是不對的,應該這樣。」然後自己示範一個動作。他有時喜形於色道:「做得不錯,下次要記住了哦。」然後豎起一個大拇指。

請易師傅做木匠活兒的人家就在旁邊瞪著傻眼看舉止非常的他,但是不敢詢問。但是有人跑來找爺爺,問易師傅是不是被鬼附身,還是精神有些不正常。爺爺就把巴掌一拍,哈哈一笑,並不作答。

時間過了不久,易師傅的木匠活兒更是聞名鄉里。他只要一個人的工錢,但是幾乎可以做兩個人才能完成的活兒,並且質量相當好。

可以說,這對金大爺,對易師傅,對許易都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他們見了爺爺都會連忙敬煙敬茶,殷勤非常。而爺爺見了易師傅,不但會給易師傅一個善意的笑,還會像文撒子一樣對著易師傅旁邊的空氣笑笑。

湖南同學拿起一旁的實驗報告冊,說道:「白天做的實驗還有些數據沒有算出來,我得趕在明天上交之前做完。故事先到這裡吧。希望老師不要因為某個同學做實驗的能力差就瞧不起他。哈哈。」

「對。你這個故事可以講給指導實驗的老師聽聽。那個老師對成績好的學生和成績差的學生差別太大了。」一個經常出餿主意的同學連忙說道。

湖南同學道:「你們還記得吧,我在講將軍墓碑的那個故事時就說過,即使是一顆普通的沙石,你也不能確定它不是從某個王侯將相的墓碑風化脫落的一部分。我們不要輕蔑那些不起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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