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 第七節

大家都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低頭冥想的爺爺。鍋里的水已經開了,沸騰的水掀動被煙熏黑的鍋蓋,陣陣的香氣從中飄出,鑽入貪婪的鼻子。年輕婦女手裡的火鉗也停止了運動,鍋底的火漸漸變小。

「喂,注意燒火。這雞肉要多煮一會兒。不然七姑娘吃的時候會覺得肉緊的。」爺爺收了正在掐算的手,拿過火鉗夾了稻草往鍋底下塞。火焰立即又大了。

文撒子打趣道:「馬師傅,能給她煮一隻雞就不錯啦,哪裡還管不管她是不是咬得動?再說了,七姑娘已經是鬼了,哪裡還有牙齒?她只要嗅嗅就可以了。我看燒得差不多了,可以盛起來了。等你們敬完七姑娘,我再夾兩筷子試試味道。我也好久沒有吃過雞了呢。真不知道老太太您怎麼養雞的,我家養的不到拳頭大小就都得雞瘟死了,喂鹽水也不管用。」

「既然已經煮了,就要煮好。」年輕婦女反駁文撒子道,然後她轉了頭問爺爺:「您說的拜石到底是怎麼了?您怎麼知道我媽一定動了人家的拜石呢?」

爺爺把稻草下面的草灰扒了扒,稻草下面空了許多,火焰從稻草的空隙竄出來,像蛇芯子一樣舔著黑色的鍋底,彷彿它也饞著鍋里的雞肉。

爺爺習慣性地敲了敲火鉗,說:「你媽媽不只是簡單地動了人家的拜石,並且經常踩在拜石上面。正因為這樣,所以你媽媽會有被石板壓住的感覺。這正是拜石報復呢。它故意反過來壓著你媽媽,就是要警告你媽媽不要再踩它了。」

「經常踩著拜石?」年輕婦女睜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文撒子的注意力終於離開了鍋里的雞肉,轉而關注爺爺正在談論的話題。

「您說她老人家經常踩著人家的拜石?不是吧?您說她老人家不小心踩過一兩次也就算了,可能上山砍柴的時候不小心踩過荒蕪的墳地,或者走哪條路的時候絆了人家的墳墓。這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是您居然說她經常踩拜石,這不可能嘛。」文撒子斜了眼看爺爺,嘴巴歪得像跟誰賭氣似的。

「難道我們家的地基原來是墳地?」年輕婦女突發奇想。

「不可能啊。」老太太說話了,「這房子建起來的時候撒了竹葉和大米呀。就算原來做過墳地,也應該沒有事的。」特別是在春天動土,如修地坪、挖裝地瓜的地洞,他們都會在動過的泥土上撒些竹葉和大米,以示告慰土地神不要怪罪。

「那就怪了。我掐算出來就是這樣啊。」爺爺也納悶了。

「肯定是您掐錯了。要不您再掐算一遍?」文撒子說道。

爺爺搖了搖頭:「我一般不重新掐算一遍的,掐出來是怎樣就是怎樣。」

文撒子有些不滿,眼睛斜得更厲害了,又用習慣性的揶揄口氣道:「你外孫做試卷做完了老師也會要求他多檢查一遍呢。」然後他用尋求贊同的眼神瞄了瞄一旁的我,意思要我也勸爺爺再掐算一遍。我假裝沒有看見。

倒是年輕婦女不要求爺爺重新掐算。她問老太太道:「您再想想,看是不是哪裡得罪了拜石。」

「沒有呀。」老太太堅持道。她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

「我看是馬師傅瞎掰。嘿嘿,馬師傅別怪我說得不好聽啊。我這人就是心直口快。哎,雞肉好了。你去拿根筷子來。」文撒子揭開了飯鍋蓋,用鼻子在冒出的蒸汽上拚命地吸氣。我感覺他就像一目五先生其中的一個。

我剛有這樣的想法,文撒子卻跟我想到一塊去了。他對我笑了笑,說:「剛才一目五先生還想吸我的氣呢,沒想到現在我來吸雞的氣了。哈哈。馬師傅,您說說,一目五先生吸別人的氣的時候,是不是也像我們人吸這些氣一樣過癮啊?」

「我怎麼知道呢?你親自去問一目五先生吧。」爺爺笑道。

年輕婦女拿來了一根竹筷子。我看見了單只的筷子,立刻想到了七姑娘變成一根筷子的情形。

文撒子拿了單只的筷子,往鍋里的雞身上捅了捅。筷子輕易捅破了雞肉的皮層。

「熟了,熟了。」文撒子舔了舔嘴唇,差點兒流出三尺長的涎水來。「七姑娘這回可以咬動了吧。拿碗來,我把雞肉和雞湯都盛起來。」文撒子在這裡沒有一點兒收斂,好像這裡是他的家似的,好像這隻雞是他宰了要送給七姑娘吃似的。

年輕婦女拿來了一個海碗。

文撒子用勺子把雞肉塊都盛到了碗里,又提起飯鍋把湯倒了進去。鍋底還剩下幾根脫了肉的雞骨頭,看來雞肉已經煮爛了。不多不少,剛好一海碗。那時候農村養的雞都是土生土養的,能煮一海碗還算是很大的雞了。不像現在,即使是農家養的雞,也是吃了飼料的,長得比過去的雞大了整整一倍,但是雞肉再也沒有以前那麼鮮了,吃起來索然無味。

接下來輪到爺爺上場了。爺爺把海碗端到剛才七姑娘出現的地方,在灑了雞血的地方插上三根香,念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示意我們不要靠近那個地方。

我們遠遠地站了一會兒,都靜靜地看著那碗冒著熱氣和香氣的雞肉。我想像著一個漂亮的女子從門口進來,不跟我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打招呼,便躡手躡腳地走近那個海碗。那個女子的模樣應該就和老太太見過的那個養了一輩子雞鴨卻一輩子沒有吃過雞肉的漂亮女人一樣。

也許是她聞到了雞肉的香味跑來的,也許是剛才爺爺說的那些聽不懂的話召喚她來的。總之,她來了。這裡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肉等著她。

也許,她滿懷感激地看了看旁邊的幾個好心人;也許,她根本不關心這裡站的都是誰,她只關心那碗盼了一輩子都沒有盼到的雞肉。

我想,也許當她趴下來把嘴唇靠近海碗的邊沿時,手已經激動得顫抖了。

我看了看爺爺,爺爺正面帶微笑地看著海碗的方向,似乎他已經看見那個女子在那裡吮吸油光點點的雞湯了。甚至他有微微側耳的小動作,似乎還聽見了七姑娘吮吸雞湯發出的「嗦嗦」聲。

我看到了爺爺祥和的目光,這種目光不會憑空出現。只有面對可憐的人不幸的人,爺爺才會出現這種目光。我一直納悶的是,為什麼爺爺從來不對這些人露出可憐或者痛惜的目光,卻要用這種祥和的目光。

我問過爺爺。爺爺說,我們生活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婆娑世界。

我又問,什麼是婆娑世界。

爺爺說,婆娑世界就是人的世界。

我覺得爺爺在跟我繞圈子。也許爺爺不想讓年幼的我知道太多人生的苦澀,雖然可能他早已看透人生的空虛和苦難,但是他還要把所有的美好都教育給我,從來不讓我看到他所看到的世界。

湖南同學的眼神有些縹緲,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遠方的爺爺。

一個同學說道:「七姑娘是挺可憐的。不過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會因為一隻雞而耿耿於懷了。」

另一同學笑道:「人心是永無止境的。小時候盼望一件新衣服,上學了盼望一個漂亮書包,後來又盼望一張錄取通知書,長大了盼望好媳婦,有了媳婦又盼望大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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