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五先生 第十四節

「家裡有養雞嗎?」爺爺剛進門就直接進入主題。

「有,有。」老太太連忙答應道。她抬手指了指堂屋裡的一個角落,說:「那裡有一個雞籠,看見了嗎?」

我們幾個伸長了脖子朝老太太指的方向看去,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你們年輕人都看不到嗎?我這麼老了還能看見呢。真是,現在的人眼睛都越來越不好了。」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朝那個黑暗角落走過去。她的手仍垂在腳背上,走起路來和爬行真沒有什麼區別。

她說得對。現在的人眼睛整體視力水平確實一日不如一日。十幾年前,如果看見有人戴眼鏡,必定以為那人是很嚴肅的知識分子,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敬畏之情。而現在,從學校里走出來的人絕大多數都戴著眼鏡,有的孩子不過十歲就已經戴上了眼鏡,在那時這種現象幾乎是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的。

我還記得,當我站在家門前向大路上尋找爺爺的身影時,爺爺卻早已看見了我,並且揮手喊道:「亮仔,亮仔!」

有時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從他們那輩人開始,人類的整體視力就出現了下滑。

老太太走到黑暗角落,她的半個身子隱藏在黑暗裡不見了,我只能看見她還算清晰的腦袋和肩膀。她將手伸進黑暗角落裡抓住什麼一搖,立即響起了一片雞鳴。「咯咯咯」的雞的爭吵聲在耳邊聒噪。它們或許在埋怨老太太打擾了它們的睡眠,正發小脾氣呢。

「果然是有雞的。」文撒子撅嘴道,一副不可相信的模樣。

年輕婦女笑道:「婆婆不常在外面走動,家裡的一什一物都被她記在心裡啦。別說雞籠,就是一根繡花針不見了,她閉著眼睛都能在這屋裡找到。這個房子跟她熟得很呢。」年輕婦女的話里有掩飾不住的自豪。

我奇異於她說的「房子跟她熟得很」,卻不說「她很熟悉這個房子」,好像房子是個人,能跟老太太交流似的。

不過轉念一想,很多人隨著日漸衰老,走動範圍也日益縮小。最後僅僅局限於自己的房子周圍,把居住的房子當成了生活的碉堡,寸步不離。他們確實可以做到熟悉房子的每一寸地方,哪裡有一個小坑,哪裡有一個裂縫,那個小坑是不是比昨天大了一些,那個裂縫是不是比昨天多了一點兒延伸,他們都可以做到了如指掌。他們不把這些說給別人聽,但他們把這些細微的變化都記在心裡。

他們和他們的房子,共守這些秘密。他們和他們的房子就像配合默契的夥伴,悄悄走完他們的一生。

所以,年輕婦女說「房子跟她熟得很」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也許,她也是這樣看待老太太和這間老房子的。

老太太從黑暗角落裡走出來,抱怨道:「我這個孫子別的都好,就一樣不好。白天不屙尿,怎麼逗他要他屙,就是沒有用。到了晚上就在床單上畫地圖。天天要換床單,洗床單倒是不怕,可是到了晚上睡覺連塊兒乾地方都找不到。」

我們這裡的方言跟普通話在用詞方面有些差別。普通話里說大小便的時候分別用「屙」和「撒」,但是這裡的方言把大小便的動作統稱為「屙」。還有,普通話里說「吃飯」、「喝水」,而這裡的方言說「吃飯」、「吃茶」。留別人在家裡坐一坐時就說:「吃茶了再走啊!」

當然,也有人像普通話里那樣把這些詞分開用的。但是老一輩的人已經習慣了方言里用詞方式,改不了。就比如我稱呼外公做「爺爺」,雖然他也知道外公這個詞,但是我要叫他一聲「外公」的話,他肯定一時半會兒習慣不了。

爺爺聽了老太太的話,笑道:「我外孫小時候也這樣呢。你把你孫子抱出來,我給他置肇一下。以後就會好的。」

年輕婦女連忙跑進屋裡,抱出了孩子。

「弄一升米來,米用量米的器具裝著,然後在上面插上三根香。」爺爺吩咐道,「再拿一塊乾淨的布。」

年輕婦女把孩子交給文撒子抱住,又按照爺爺交代的把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

爺爺將香點上,然後走向那個黑暗角落。藉助香的微光,我才看見一個柵欄雞籠。爺爺把香放在雞籠旁邊,然後把一塊布放在香後面。

「你把孩子放到這塊布上來。」爺爺道。

年輕婦女連忙從文撒子手裡接過孩子,走到布前面。

爺爺協助年輕婦女一起將孩子放在布上。「把孩子的腳彎一下,做一個跪拜的姿勢。好了,好了,不用真跪,有個姿勢就可以了。」爺爺一面整平鋪在地上的布,一面指導她怎麼調整孩子的姿勢。

那個小孩子被他媽媽這樣擺弄一番,但是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只是迷迷糊糊地蹬了蹬胖乎乎的腿,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這孩子睡得真香。」老太太用愛憐的眼神看著孫兒。

終於把孩子的姿勢擺正確了。爺爺對孩子的媽媽說:「你扶好他,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然後我說一句你跟著念一句。」

孩子的媽媽一臉嚴肅地看著爺爺,點了點頭。

爺爺笑了笑:「不用這麼嚴肅。念錯了也沒有關係,重來一遍就可以。這點兒小事,沒有關係的。不要緊張啊。」

孩子的媽媽又點了點頭。

爺爺開始念了:「雞哩雞大哥,拜你做乾哥。白天我幫你屙,晚上你幫我屙。」

孩子的媽媽跟著一句一句地念完了。

忽然,香上冒出的煙劇烈地晃動,彷彿有誰對著香猛吹了一口氣。雞群里出現一陣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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