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五先生 第六節

文撒子離開大棚的時候,我和爺爺還待在大棚里等敲鑼的人。所以,我和爺爺根本不知道一目五先生潛入了文撒子的房間。

因為爺爺翻過一座山就到了畫眉村,而我順著一條小溪走兩三里路就到了常山村,所以我們一點兒也不因為天色晚了而著急。我和爺爺一邊聽堂屋裡的白髮女子唱孝歌,一邊等候敲鑼人的到來。白髮女子的孝歌確實唱得好,恍恍惚惚真如冥界飄忽而來。

爺爺要等的敲鑼人是方家莊的人,年紀跟爺爺差不多,可是由於他年輕的時候愛賭博,輸得老婆帶著孩子離開了他,從此杳無音訊。這個賭徒除了甩骰子什麼農活兒都不會,家裡自然不可避免的窮得叮噹響。後來經過爺爺介紹,他跟著洪家段的一個胖道士學辦葬禮吹號,可是懶惰的他連號都不願意吹。那個胖道士礙於爺爺的情面不好辭掉他,便讓他敲鑼。

敲鑼是個輕鬆活兒,做葬禮儀式的工作中只有這個最輕鬆了。本來這個活兒是由吹號的道士自己做的,每吹完一小節號,或者孝歌唱了一小段,便拿起纏了紅棉布的木棒在銅鑼上敲一下。現在這個活兒由他一個人來做,那就更加輕鬆了。這個方家莊的懶人自然樂呵呵地接受了敲鑼的任務。可是,這個人還是免不了經常遲到。白髮女子在堂屋裡唱了不下十小段了,敲鑼人還沒有到來。

我等了一會兒便不耐煩了,但是考慮到爺爺的孤獨感,我只好耐著性子坐在大棚里等。

爺爺這一輩的人是越見越少了。這次做靈屋的老頭子一死,爺爺心裡肯定也有消極的想法。這證明能跟爺爺一起講屬於他們的年代故事的人又少了一個。

「這個懶人再不來,我可要走了。」爺爺也有些坐不住了。他的話似乎要說給誰聽,又似乎是說給自己聽。

「再等一會兒吧。」倒是我開始勸爺爺耐住性子等了。

話剛說完,一個趔趔趄趄的人影走進大棚來。那個人影剛進大棚,身子便軟了下來,雙手死死抓住大棚門框上的松樹枝。整個人就像吊著的一塊臘肉。皮膚還真像臘肉那樣蠟黃蠟黃的,但是臉上卻冒出帶著酒味的紅光。

爺爺連忙起身跑過去扶他:「你這人也不怕丟了方家的臉,人家孝歌都唱了半天了,還不見你來敲鑼!」

那人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搭在爺爺的肩膀上,嘴巴倔犟地說:「馬岳雲老頭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裡丟得起方家的臉?我老婆孩子都沒有一個,再丟臉也只丟自己的臉啊。」

「你還嘴硬呢。」爺爺嘴上說他,但是臉上並沒有責怪他的表情。爺爺扶著他,兩人磕磕絆絆地走到堂屋裡。我跟在他們後面走。

堂屋裡坐的人比較多,有道士也有聽孝歌的普通人。堂屋裡多了一個白紙屏風,上面寫著一些哀悼老頭子的詩詞。屏風正中間掛著一幅豎長的十八層地獄圖。屏風將棺材擋在後面,要繞過去才能看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在晚上也怕看見棺材。

屏風前面放一個八仙桌,桌子一邊緊靠屏風。十八層地獄圖下面還有一段落在桌子上,用驚堂木壓著。驚堂木是道士的法具,作法的開始和結束,道士會拿起它用力地砸一下,像古代的縣太爺審案那樣敲擊桌面,提醒在堂人的注意。

八仙桌的兩個對邊各坐兩個道士,一女三男。左邊是胖道士坐第一位,右邊是白髮女子坐第一位,其餘兩個道士也是熟面孔,但是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白髮女子負責唱孝歌,其餘三個男道士負責吹號,胖道士偶爾敲一下木魚。

敲鑼人也算是他們里的一個成員,不過敲鑼人不能和他們同坐。

一個長凳立起來,銅鑼便掛在長凳的腳上,銅鑼旁邊一個矮椅子,那才是敲鑼人坐的地方。看來道士裡面也是有等級分別的。

白髮女子見敲鑼的來了,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幾句什麼,給了敲鑼人一個討厭的目光,然後又開始接著唱她的孝歌了。

那個洪家段的胖道士卻彷彿沒有看見爺爺跟敲鑼人進來,一本正經地吹著嘴上的號,兩腮鼓得像青蛙。

爺爺扶著敲鑼人坐在矮椅子上。

敲鑼人打了個酒嗝,便拿起纏著紅棉布的木棒開始敲鑼。我和爺爺挨著他坐下。

「咣——」銅鑼的聲音響亮而悠長,很容易就把人的思緒帶回到以前。

「聽說,你收服了瑰道士和女色鬼後受了反噬作用?」敲鑼人問爺爺。

「是啊。」爺爺若無其事地回答他。

「我說,你別捉鬼了吧。你看這個死了的老頭子,做了一輩子的靈屋,到頭來給他做答禮人的都沒有。一手的手藝也跟著去了陰間。」敲鑼人搖頭說,「岳雲老頭子你別不愛聽,你的手藝還不如他呢,他還能用靈屋換點兒買油鹽的錢,你呢?你一掙不了油鹽錢,二蹭不了幾餐酒飯吃,還把身子骨弄得疲憊。你老了,筋骨要好好養著才是。」

爺爺苦笑。

敲鑼人接著說:「你看我,懶是懶,我承認。但是懶有什麼不好呢?人最終還是一把泥土,還是要埋到泥土裡去的。在世的時候何必這麼勞累呢!」

爺爺不答話,抽出一根煙遞給敲鑼人。敲鑼人卻不接煙,他說:「煙我不抽,酒給我就喝。抽煙對身體不好,喝點兒酒還能疏通筋骨。我可不像你,我是懂得保護自己的人。」剛好白髮女子又唱完一小段,敲鑼人跟著敲了一下長凳上的銅鑼。

爺爺自個兒點上煙,抽了一口,問道:「要是你老人家遇到了鬼找麻煩,你老人家找誰去?」說完,爺爺才煙圈吐出,熏得旁邊的我差點兒流眼淚。

「那還不得找你?」敲鑼人說。

「那不就是了嘛!」爺爺笑了,臉上的溝壑非常明顯。

「聽說,你這次捉女色鬼和狐狸精,還請動了將軍坡的迷路神?你是怎麼請動它的呀?在那裡迷過路的人都從來沒見過迷路神一眼呢。它怎麼就答應幫你呢?」敲鑼人像鵝一樣朝爺爺伸長了脖子,好奇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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