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死亡 第四節

一個盤古開天闢地般渾渾噩噩卻又驚心動魄的夜……

接下來是特別寧靜的睡眠。兩個人相擁著,享受著沒有夢的安詳的睡眠。

然後是懶洋洋的陽光透過窗戶,直直地落在那張八仙桌上。原來看不見的灰塵顆粒,此時活躍在直線射進的陽光里。選婆睜開了眼,然後是睡在他臂彎里的女人。他們一起看著陽光里活躍的灰塵顆粒,聽著彼此的呼吸。

最終是選婆先開了口:「你為什麼喜歡那首古詩?」

「嗯?」女人可能是太專註於那些活力旺盛的灰塵,沒有聽清選婆說的什麼。

「我說,你為什麼喜歡《詩經》裡面那首古詩《召南·野有死麕》?」選婆重複了一遍,低下頭來看女人的臉。女人的皮膚很好,還透著一股芬香,令他懶懶的一動也不想動。他知道現在問這樣的問題會掃興,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其實在瑰道士告訴他要在路上念這首詩的時候,他就知道這首詩跟這個女人,不,女色鬼,有著說不清的關係。

「為什麼問這個?」女人抬起眼皮來看他。兩人的目光對視著,流淌著一種溫柔,也流淌著一種審視。他審視著女人,女人也審視著他。

「我想知道。」選婆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的心思像陽光里的灰塵顆粒一樣,不再在陰暗的角落隱瞞任何東西。選婆的手被女人的腦袋壓得生疼,輕輕地挪動了手臂。

女人乾脆把腦袋從選婆的手臂上移到枕頭上來,她把目光轉移到跳躍的灰塵顆粒上,幽幽地說:「你真的感興趣?你對我的過去感興趣嗎?」

「我不是感興趣,我也不是好奇。我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選婆有些失落地將空蕩蕩的手臂放在原地,不知道該收回到身邊還是應該繼續伸向女人。

「哎……」女人長長地嘆了口氣,雙手挽在身上。

女人的這一聲嘆息,使選婆的心變得冰涼冰涼,甚至覺得他和女人之間的距離驟然變得疏遠,似乎昨晚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臆想的夢,早晨的陽光照進來,昨晚的一切便如同夜一樣消失了。

選婆咽下一口口水,喉結上下滾動,有些哽咽地說:「如果你不願回憶,就不要說了吧。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女人倒露出一個笑容,很大方地說:「沒有事啦。沒有關係的。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你吧。」選婆看不出女人的大方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心裡堵住了一般難受。他看著陽光中跳躍的灰塵,忽然覺得空氣不好,呼吸起來有一種黏稠的感覺。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女人緩緩地,很有感情地將這首古詩吟誦了一遍,眼角流出了一顆晶瑩的淚珠。

「多麼美的古詩。」女人眨了一下眼睛,一連串斷了線的珠子從她臉上滾落。「如果是一個品行好的君子對自己喜歡的女人念出這首詩,很容易就釀成了一段好姻緣。如果是一個狡猾的狐狸垂涎三尺的對一個女人念出這首詩,而那個女人不知道對方是一隻狐狸,就很容易造成一段悲傷的故事。」

「這話怎麼說?」選婆不解道,「怎麼一會兒君子一會兒狐狸的?」

「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要不要聽?」女人閃乎著眼睛,問道。

選婆說,當時他心裡犯嘀咕了,怎麼瑰道士和這個女人都喜歡給人講故事呢?

「什麼故事?」選婆不知道這首古詩的背後還有什麼隱藏的故事,他也沒有什麼興趣聽雜七雜八的故事。他只希望女人長話短說,直接告訴他為什麼那首古詩可以引起她的興趣,他只想知道為什麼瑰道士要他用這首古詩引起女色鬼的注意。

「你是不是不想聽?」女人的語氣里故意流露出誇張的失望,而後故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氣吹到了選婆的臉上,痒痒的。

選婆忍不住撓了撓臉,說:「你講吧。我聽就是了。」話雖這麼說,但他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陽光里的灰塵顆粒上。可是女人講著講著,選婆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轉移到她的故事上來。因為女人的故事跟瑰道士的故事太相像了,如果說裡面的一個是另一個的杜撰的話,那麼杜撰的那個人也太厲害了,居然將原來的故事裡的主要情節偷梁換柱,並且手腳做得很到位,神不知鬼不覺。

選婆的眼睛專註在灰塵顆粒中,腦袋遊離於女人的故事之外。女人也專註於跳躍的灰塵中,思想卻沉浸在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

那段記憶,彷彿一本很久沒有翻過的書,在時間的遺忘中被塵土細心地鋪上了薄薄的一層,藏在女人的腦海深處。有很多事情,人有意地去忘卻,用新的生活、新的風景、新的環境。可是多少年後,一次偶然的碰觸,會將所有自以為忘記的回憶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拉扯出來。那時的疼痛如同一條剛剛癒合的結疤突然被生硬地揭開,疼得渾身發顫。

女人就是用著顫抖不停的嘴唇,用著極度壓抑的聲音,將她的故事講述給身邊的男人聽的。選婆看著跳躍的灰塵,看著看著,不自覺眼淚也掉了下來,落在橫放的手臂上,涼颼颼的。

事後,選婆用當時女人同樣的心情跟我講起了這個悲傷的故事,這個被傷害的愛情故事。我聽了兩個孿生一樣的故事,卻有著大相徑庭的感受。聽完之後,我不得不佩服瑰道士的精明,他比一隻狐狸還要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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