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死亡 第二節

人在危險的時刻,腦袋的思維會比平常快出許多倍。我不知道當時的選婆都想到了什麼,不過我自己確實有過親身體會。有一次我不小心穿過馬路,被飛速而來的大貨車撞到。我看著龐大的車體向我衝過來,躲避已經來不及。在這個明知無可挽回的情況下,人體的神經系統會反常地不作任何反應,痴獃獃地等著接下來的事情硬生生地發生。

這時,我的腦袋如一台沉睡多年的內燃機突然點火,呼呼呼的急速旋轉。從發現車子迎面而來到被車子碰著,整個過程時間還不及一秒,我卻想到了許多許多,想到了我平時根本沒有想過的事情。

在那不到一秒的時間裡,我已經在心裡祈禱了千百遍——祈禱貨車突然停下來,祈禱貨車跟我錯身而過。那時我明明知道要車子停下來已經不可能,卻仍在短暫得不能再短暫的時間裡苦苦哀求上蒼。

在接下來車子碰到我的膝蓋,將我整個身體掀起來,到我騰空而起又落到地面,摔起一層灰塵,我又想到了萬一這次我性命不保,我的父母,我的親戚,我的爺爺,還有我的老師和同學,都會怎樣為我哭泣哀悼。我想到我還太年輕,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沒有做,還有許多許多父母寄予的希望沒有實現,心裡陡然升起一些哀傷和絕望。

很具戲劇性的是,在落地驚起一層灰土之後,我發現我沒有像剛才想像的那樣死去,而僅僅是膝蓋被堅硬的車體擦傷而已。

有了這個發現之後,我欣喜非常,恐懼與痛苦的感覺轉瞬即逝。當時同路的還有我的表妹。我欣喜而迅速地爬起身來,回頭給了表妹一個異常開心的笑容。

表妹看見我的笑,驚呆了。

「你的堅強讓我震驚。」事後,表妹欽佩地看著我,用上牙緊緊咬住下唇。紅唇與牙相接之處出現毫無血色的白。

我笑道:「不是我堅強,其實我害怕得要命。那個笑容是因為劫後餘生的慶幸,也是僥倖的笑。」

不論選婆當時是不是想了許多,但是他絕對沒有我這麼幸運。他看著白色的東西直直地朝他沖了過來。

是蛇。那條細而白的蛇。

但是它的嘴巴居然張得比身子還大出好多倍!

床上的女人目擊了這一切。但是她沒有看清白色的東西是什麼。起初她還以為是一朵花,將蛇的細身錯看成了細莖,將蛇的大嘴錯看成了綻放的花朵。但是很快,她從選婆萬分驚恐的表情覺察出了異樣。

但是她不確定發生了什麼。她雙手撐住床沿,向前傾身,伸長了脖子看,想看清楚那白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只聽得選婆痛苦地叫了一聲,雙手捂住鼻子仰身倒下。女人一躍而起,如同一瓣離枝而落的梨花,飄忽著降落到選婆的身旁。如果選婆還是醒著的,肯定會被女人的動作驚嚇住。女人落地的時候如腳底長有肉團的貓一般,悄無聲息。

「喂,喂,你醒醒!」女人搖晃著選婆耷拉的腦袋,輕聲而焦急地喊道。一道散發著血腥味的液體從選婆的鼻子與上嘴唇的中間流出來,滴到了女人擁抱著他的白皙的手臂上。選婆兩眼微閉,呼吸虛弱,手有氣無力地攤開著。

「你醒醒,你醒醒啊!」女人不甘心地搖晃他,愚笨地希望就以這樣簡單的方式將他喚醒。選婆的腦袋像掛藤的葫蘆一般被女人的手臂搖得團團轉,由耷拉的狀態變成後仰的狀態,像我流鼻血時仰頭的樣子。

一條白色的曲線在地上蠕動,在暗色的夜裡十分明顯。它沒有了剛剛被選婆挖出來時的那種光輝,也許是在酒裡面浸泡得太久了,現在的它顯得非常虛弱。它漫無目的地朝著沒有方向的方向扭動,避免再一次落入酒氣熏天的陶罐里。

女人看了看地上的白色曲線,又看了看懷抱里的選婆,猶豫不決。此時選婆咳嗽了一聲,說咳嗽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那聲咳嗽卡在喉嚨里沒有完全咳出來。這一聲沉悶好似嘆息的咳嗽,使女人的注意力重新轉移到選婆的身上來。她雙手托起選婆,直立起來。如果一般的女子,要想將選婆這樣的粗漢子抱起來是相當困難的,而這個女人不僅將他抱了起來,雙手還是平托的,彷彿手臂上躺著的不是一個五長八大的男人,而是一床輕而薄的被子。

選婆就像一床輕而薄的被子,軟塌塌地吊在女人的雙臂上。

女人走到床前,將他輕輕擱上了床。此時,那條白色的小蛇仍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裡尋找它的逃生之路。

女人用柔嫩的手扒開選婆的眼皮,頭湊得很近的去看他的眼珠,又捋起選婆的袖子,將兩個手指放在他的脈搏上細細觸摸。做過這一切之後,女人輕輕嘆了口氣。

她俯下身去,撅起了嘴巴,緩緩地向選婆的嘴巴靠近,再靠近……

而在同時,選婆和這個來源詭異的女人都不知道,紅毛鬼的房間里起了一陣陣不尋常的聲音。這聲音如吃飽睡熟的豬在豬欄里哼哼一樣,躲不過耳朵靈敏的人,也不至於驚擾了已經睡熟人的夢。

唯有清冷的月光,跳過窗欞,進入房間去窺看裡面的情形……

紅毛鬼如狗一般趴在瑰道士的腳前,虛弱地喘氣。瑰道士盤腿靜坐,雙目緊閉,神態安詳,一隻手卻緊緊掐住紅毛鬼的脖子,長長的略黑的指甲陷進紅毛鬼的皮肉里。在指甲陷入皮肉的地方,有細若紅毛線的血絲流出。不過,血絲並不往下流,而是蜿蜒著順著瑰道士的手指流向手腕,流到手腕部位之後繼續順著手臂往更深處流動,直到隱入衣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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