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戊戌年——老佛爺掌心裡的百日維新

公元1898年,歲在戊戌。

七月底起,京城上空便老是壓著一片烏雲,團在一堆翻來滾去,越積越厚;濃墨般的最深處,不時被扯開個口子,閃爍幾道隱隱的電光,卻沒有絲毫雷聲。可雨就是下不了,一日賽一日的悶熱,憋得人喘不過氣來。

京城裡的人多是有見識的,就像螞蟻能預知一場風暴的來臨,他們越來越惶恐不安。尤其是進入八月後,人們更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鎮日聚在一起,嘰嘰咕咕小聲地說些什麼,每人都一刻不停遠近張望,見有生人來,忙拉高嗓門,道幾句「這天,真熱!」,乾笑幾聲四下散去。其實誰都猜得出他們剛才嘀咕些什麼:整個京城都已經傳了開來,朝廷八月將有大變。不少人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連市上的米面都被他們搶購得貴了一大截——有能力的更是早就避到鄉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驗證這些令人人心惶惶的消息,八月初三深夜,北門大開,一隊荷槍實彈的大軍源源不斷地進了城。夜裡看不清,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但很快人們便打聽到,這是甘肅提督董福祥的人馬——甘軍——奉命進駐了皇城。

消息靈通些的還了解到,這幾天直隸總督榮祿一刻也沒閑著,一面急令袁世凱回津布防,一面調聶士成的武毅軍五千人切斷袁軍入京的通道。榮祿聲稱如此調動是因為英俄兩國在海參崴開戰,各國兵輪游弋大沽口,需要袁世凱回防;可不少人清楚,大沽口這些天其實風平浪靜安寧得很,洋人沒鬧什麼事,再說國內倒也算太平——如此調兵遣將,到底為的是什麼?

誰也不敢作聲,所有人都屏息凝氣,戰兢兢地偷眼瞄著紫禁城。

紫禁城上空的烏雲壓得更低了,幾乎碰到了檐角。皇城昔日輝煌的光芒盡失,連紅牆也似乎變得有些蒼白,像貧血人的臉色一般難看。

其實老成些的早就知道這一天肯定要來。三個月前,四月二十七日,同一日發布的三道諭旨,足以使敏感的大臣百姓嗅出了空氣中濃濃的火藥味。

三道諭旨都是重量級的,放在平日里,任何一道都能令中國大地震上幾震,何況一日三道!

一:革去翁同龢「協辦大學士」等所有職務,「開缺回籍」。在這之前的二十餘年,翁一直是光緒的老師,是皇帝最為信賴的大臣,而罪名不過是含含糊糊的「每於召對時,諮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

二:凡新授二品以上官員,必須到皇太后面前謝恩。要知道,這是自光緒十五年皇帝大婚太后歸政後,十來年未有的事。

三:任榮祿為直隸總督,幾天後又授予榮祿文淵閣大學士,兼北洋大臣,統轄駐紮在京津一帶的北洋三軍。榮祿,正是慈禧太后最親信的人。

此外還有些小小的調動,比如派懷塔布管理圓明園官兵,派剛毅統領健銳營,反正一句話,京畿所有的軍隊警衛,統統做了一番部署,全部換上了太后的人。

宮裡宮外,明白人都已經看出來,老佛爺看皇帝不順眼,對皇帝不放心了。

回到下達這三道諭旨的四天前——四月二十三日——直到去世光緒也不會忘記這個日子。他一定能意識到,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即便是當年大婚也沒有這天那麼令人期待。

凌晨,天還黑著,他便盛裝了早早臨朝。他感到今天這龍椅好像比往常高了一截,坐在上面看下去比平時遠得多;他居然發現自己的手腳有些微微顫抖。光緒定了定神,開口之前學著太后那般乾咳幾聲,使勁壓著激動,對大殿上肅穆侍立的滿朝文武一字字道:「頒了下去——《定國是》,朕宣布,變法!」

太監一層層將這幾句話傳出去,直至消逝在宮外無垠的黎明中。光緒的目光隨著聲浪穿過宮門,遠遠望去,也不知能看到些什麼。他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濕潤,連忙收回眼神,從一干大臣頭頂掠過,停在了殿中的柱子上。這盤龍金柱使他突然記起了三年前甲午戰敗後的那個屈辱時刻。他彷彿又看到了自己獨自一人發狂般繞著柱子疾走——殿上所有人都被他呵斥了下去。龍案上攤著那份可怕的《中日馬關條約》,立在殿外值房內的各軍機樞臣不時遣人來催促:太后和大臣們都等著他簽批這份賣國的文件。他已經頂了好幾天,就是不簽,可那天,四月初八,已經是日本給予簽約的最後期限了。他很清楚拒簽意味著什麼,終於,他重重頓了頓足,走到桌前,捧起玉璽,一咬牙閉著眼蓋了下去。臉上早已是淚流滿面。

《馬關條約》不是開始,更不是結束。戊戌年僅僅過了三四個月,便又被德國、俄國逼著簽下了強行租地的條約,還被迫宣布了雲廣、福建分別屬於法、日勢力範圍,剛剛幾天前英國也甩下一紙《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佔了整個九龍……

光緒今年不過二十八歲,血氣很旺,他實在做不到如太后那般口口聲聲忍辱負重,卻渾然無事的逍遙。他很想為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天下做些什麼,很想為祖宗掙回面子,使泱泱天朝重新昂立於世界。他知道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得改變列祖列宗的過時做法,像日本明治維新那樣全面改革,方能跟上世界潮流,方能不再挨打。但光緒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從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太后的陰影里,簡直是赤手空拳——所有的權力都在老佛爺手裡,帝國完全順著太后劃定的軌道運轉,一絲一毫也不得偏離。這年春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終於鼓起勇氣命慶親王轉告太后:「太后若仍不給我事權,我願退出此位,不甘作亡國之君!」忐忑中,慶親王終於回來傳話了:「太后不禁皇上辦事。」他其實不知道太后的真正回答——慶親王沒敢傳達:「他不願坐此位?我早已不願他坐之!」多虧慶親王多方勸解,太后方咬著牙扔下了這句話:「由他去辦,等辦不出模樣再說!」

「太后不禁皇上辦事!」光緒欣喜萬分,不自覺學著宮裡太監幹活時那樣挽起了袖子。一番緊張籌備後,《明定國是》詔終於在今日向天下頒布了。

天色已經大亮,是個晴天,有風,一群白鴿拖著悠揚的哨音從紫禁城上空飛過。光緒,這個當年聽到雷聲都要躲到翁同龢懷裡,多愁善感的年青人,覺得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從沒有過的欣奮。

《明定國是》詔書拉開了「戊戌維新」的大幕。這場維新對大清方方面面都進行了革新規劃,大略內容有:

政治方面:改革行政機構,裁汰冗員;廣開言路,提倡臣民上書言事。

經濟方面:設立農工商總局,保護工商業;設立礦務鐵路總局,修築鐵路,開採礦產;舉辦郵政,裁撤驛站;獎勵創造發明;編製國家預算,整頓財政。

軍事方面:訓練海、陸軍;採用西洋兵制,裁減舊軍;力行保甲。

文教方面:改革科舉,以策試代替八股;設立學堂,提倡西學;設立翻譯局;准許自由創立報館和學會;派留學生出國。

光緒是維新的主帥,而總設計師是康有為。

康有為,這個來自廣東南海的漢子到了戊戌年,已是名滿天下。隨著政局惡化,國勢日衰,從1888年起,他通過一次次高倡維新救國的上書,名聲迅速傳了開來;尤其那次為了拒簽《馬關條約》,聯合各省應試舉人1300餘眾,請求拒和、遷都、練兵、變法的「公車上書」,更是使「康有為」之名傳遍神州。之後在繼續上書的同時,他和那些高徒,梁啟超等人,風塵僕僕奔走呼號,組織學會、辦報、辦學、出書、演講,短短數年,便已成了維新派的領袖人物。

雖說宮門深似海,但戊戌年前的五次上書,居然也有幾封衝破重重光隘,送到了光緒手裡。帝師翁同龢十分看重康有為才幹,趁熱打鐵居間聯繫引薦,終於像古舊小說寫的,在戊戌這年,君臣「風雲際會」了。

國情危急,君臣都迫不及待。光緒二十三年底,讀著康有為的第五封上書,看到如此下去「恐皇上與諸臣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矣」,光緒聳然動容,再坐不住,便欲立刻召康有為面談。只是礙於成法,非四品以上官不得召見,再說也是年末過節,只好強忍幾日;好容易等到戊戌大年初三,連民間店鋪都沒開張,便令翁同龢、榮祿、李鴻章等五大臣於總理衙門西花廳接見了康有為。據康自己說這次接見其實是一場變法和反變法的論戰,而他在論戰中佔盡了上風。幾句話便駁得榮祿啞口無言,忿然拂袖而去;最有名的洋務專家李鴻章也被他辯得雙目直視無話可說。翁同龢將此情形報到宮裡,光緒大為欣喜,立即下令從此對康有為的條陳隨到隨送,不得阻攔扣壓。

多年苦心,一條金光閃閃的通天大道終於鋪在了康有為面前。

也許是時機真的成熟了,這年四月,翁同龢的死對頭,恭親王奕訢終於一病嗚呼了。這個被慈禧磨盡銳氣,再也不敢出格變法的皇叔重臣一死,能牽制光緒的傳統勢力少不了松上一松。維新事業頓時少了一大阻力。

而且這時的天下,也呈現出一番前所未有的新氣象。慘痛的恥辱和多年的宣傳,使維新思潮如一陣颶風,橫掃天下,朝野為之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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