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禍——天朝不可避免的劇痛

1842年,農曆七月底。這時節的北京還是很有些熱。

紫禁城裡,道光皇帝卻覺得有股帶著海腥味的寒流呼嘯著從遠方襲來,魯莽地排開緊閉的重重宮門,透過龍袍滲入骨髓。他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眼前,一份文書正以陌生的倨傲形式仰躺在龍案上:行文里昂然抬高兩格以表示至高無上的,除了「大清皇帝」這理所當然的唯一神聖稱號,竟還有那據說只是個二十來歲女人的不可思議的「大英君主」!順帶著,不知國土究竟在哪裡的「大英」也第一次與「大清」一樣享受了抬高一格的待遇——

這份文書上,大清帝國,竟然彎下了僵硬的腰,笨拙地與昔日不屑一顧的「外夷」平起平坐了!

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文書的內容竟然是小小的蠻夷氣勢洶洶地責令統領萬國的天朝賠款、割地、開放口岸通商!

六十歲的道光額頭青筋隱隱突起,兩手微微顫抖,猛地站起身。

他很想大發雷霆,想把這份狂妄的文書撕個粉碎,想把簽署這份文書的窩囊大臣抓來砍頭,想號令全國,集中大清所有的能量去海邊顯示天威——

但文書上字裡行間濃濃的硝煙味使得他頹然坐下,道光無力地閉上了眼。他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虛弱。幾年焦頭爛額的戰爭,早就使得他疲憊不堪了。

他現在只想大哭一場,他覺得很委屈:這麼些年兢兢業業節衣縮食,殫精竭慮,居然連個打上門來的小小英夷都治不了,還落了這麼個從列祖列宗起從未有過的屈辱文書——後人稱之為《南京條約》的《江寧條約》!

他突然記起了林則徐,當年自己怎麼就昏了頭,派他去和那些狡猾的蠻夷打交道呢?這個林則徐也當真可惡,平日里看起來穩重精幹,怎麼一到廣州就搞得如此不可收拾了呢?莽撞毛躁,輕開邊釁,今天這個局面姓林的逃不了干係!說難聽點,就是禍首!

道光狠狠咬著牙,想起前幾日有人為林上奏求情,說他在發配路上治河有功,希望能折罪啟用。道光冷笑幾聲,命人再下一道旨令:

「林則徐於合龍後,著仍往伊犁!」

無處出氣的道光把火撒在了昔日寄予厚望的林則徐身上(當然,一個林則徐遠遠不夠承擔天子的震怒,緊急時刻一個接一個滿天飛的欽差,幾乎誰也逃不了嚴厲的懲罰),只是後人無從知道,當看到條約的那一刻,道光有沒有想起一個人,一個三年前就已經死去的、聲名狼藉的人。

許乃濟,一個小小的四品太常寺卿,用區區幾千字,引發了帝國兩年多的論戰,更是由此在歷史長河中刻下了自己那被大多數人鄙夷的名字。

相比歷代前任,道光實在運氣不好。執行守業安民的本職原就捉襟見肘顧此失彼了,還得額外對付一個陌生的對手——鴉片。這個猥猥瑣瑣地在天朝指縫間苟活多年的魔鬼,終於從一株不起眼的柔弱小花孳生成了遍地醜陋粗壯的藤蔓,無孔不入蜿蜒攀附,牢牢盤踞在中華大地上,狠狠攫噬著炎黃子孫的精血脂膏。

骯髒的黑煙隨著海浪一波波蔓延,終於到達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嚴嚴實實地籠罩了整個帝國;國庫中的白銀如洪流決堤一般噴涌而出,失血過多的朝廷開始頭暈目眩;當富庶的天朝變得隨處可見衣裳襤褸面黃肌瘦的煙鬼,甚至國家軍隊中也充斥著數不勝數的枯槁憔悴、弱不禁風的雙槍將……

天朝之主道光,自然是每晚輾轉反側滿身冷汗了。那些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子大臣,更是心急如焚地尋找著拯救天朝於滾滾黑煙中的濟世良方。

道光十六年(1836年)四月,苦思多年的許乃濟,終於呈上了那封著名的奏摺:《鴉片例禁愈嚴流弊愈大,亟請變通辦理折》。

奏摺里,許乃濟指出朝廷的嚴厲禁煙沒有起到應有作用,反而「例禁愈嚴,流弊愈大」。為了抵抗鴉片外來,防止白銀外流,唯一的解決措施是弛禁——解除鴉片貿易的禁令,准予進口,按藥材納稅,使鴉片貿易合法化。他提出了具體建議:一,鴉片交易只准以貨易貨,不準用銀購買;二,吸食鴉片者只限於沒有公職的「游惰」之輩,官員士子兵丁仍舊嚴禁;三,准許內地民人種植罌粟。

許乃濟認為,如依此實行,則「每年可省中原千餘萬金之偷漏」,且可使「夷人之利日減,迨至無利可牟,外洋之來者自不禁而絕」。

可以想像,被鴉片困擾得焦慮不安的道光見了這份奏摺時應該是眼前一亮的——他當即硃批:「所奏甚是!」同時馬上把這個奏摺轉到了鴉片走私的第一線:廣東。他想聽聽與那種魔土打了多年交道的大臣們的意見。

據說當時的廣東大員對許奏是十分歡迎的,但沒等他們的附議傳回北京,許乃濟已經是四面楚歌狼狽不堪了。

許奏一出,天下正直之士怒髮衝冠拍案而起。以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朱樽、兵科給事中許球,及江南道監察御史袁玉麟為代表,向許乃濟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你說以貨易貨,而我大清並無如此之多的茶葉生絲易換源源不絕的鴉片,最終還不是得用白銀嗎?

你主張禁止白銀出口,如能做到,為什麼不幹脆堵截鴉片入口?

你既然不禁鴉片售賣,則不能禁人吸食;說是只禁官兵,你難道不知官兵皆從平民中來嗎?

最重要的,明知鴉片為毒人之物,卻聽其流行,堂堂天朝,哪來如此政體?你這不過是為了白銀嘛,咱華夏天朝,億萬斯年,何時只重銀子不顧黎民?

總之:「鴉片流毒,妨財害小,殘民害大。民者國之本,財者民所出——民貧尚可變,民弱不可救藥!」

最後,這些慷慨激昂的衛道士昂首挺胸,從根本上駁斥了許乃濟的觀點:什麼禁煙愈嚴流弊愈大,純屬胡說!——你說越禁賄賂越多,越禁官場越壞,越禁鴉片越烈,不過是綱紀問題罷了。我們就不信了:泱泱天朝,難道就選不出幾個清廉得力的幹吏,就治不了這點點鴉片?!——你許乃濟居心何在?是不是與奸商勾結了,準備大發一筆鴉片財?

酣暢淋漓的奏摺把可憐的許乃濟圍攻得體無完膚。開始還心存僥倖的道光也是暗暗地出了身汗——他再窮,再想銀子,也不能不考慮馳禁背後的道德問題——這就是當時他沒有乾綱獨斷,而是把摺子交大臣議論的原因吧。

對以儒家仁義忠孝為綱常基礎的中華歷代王朝,只要一舉起道德的旗號,與之對立的任何言論都立即變得蒼白可笑,甚至險惡卑鄙。風向立即360度旋轉,滿朝滿天下展開了對許氏觀點的批判,連贊成過許乃濟提議的廣東方面也回過身來,委婉地更正:「再努力嚴禁三年,到時再沒效果,考慮其他方法也為時不晚。」

接下來的兩年多,嚴禁論越喊越響,調子越唱越高,很多人甚至捶胸頓足歇斯底里地吶喊:誰再吸煙,抓了就殺!鄰里監督不嚴,也得連坐!

好了,不用嘗試別的路了。道光悄悄嘆了口氣,他很清楚自己和自己的天朝能做的只有什麼了。他揉著太陽穴,一遍遍地翻著臣工名錄和他們的奏摺。終於——就是他了——道光用手指輕輕地點著一個名字:

「傳旨,速召湖廣總督林則徐進京!」

當然,他沒忘了給義憤填膺的天下人一個公道:議論荒唐的許乃濟降為六品頂戴,同時責令致仕——回家躲著反省去吧!

第二年,1839年,許乃濟在惶恐中去世。

大清帝國的歷史沿著君臣共同選擇的軌道前進。

1839年1月8日清晨,北京安定門緩緩開啟,鼓樂聲里,眾多官員、親友目送著一乘八人抬的大轎,在寒風中啟程南下。目的地是那詭異而遙遠的廣州。

轎夫們應該不很費力,身材不高的林大人實在不能算是很重的負擔。但假如他們能感受欽差大臣此刻的心情,將會立即覺得這乘轎子變得如泰山般的沉重。

轎子里,林則徐滿臉的凝重:他知道,自己的肩頭,擔負著整個民族的命運。

一路上,他不時喃喃吟誦著春秋時鄭子產的兩句話:「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誰也不願意接受,但這是事實。從林則徐開始的努力,換得的卻是一份血淋淋冷冰冰的《南京條約》。

《南京條約》僅僅只是開始。之後應接不暇的恥辱,也許使道光和他的子孫早把許乃濟給拋在腦後了。

而幾十年後,第一批外交家,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痛定思痛,回頭再看這段公案,卻不禁感慨地嘆息:「當年若能用許乃濟言,我大清也許不至於此……」

憑良心說,許乃濟上那份奏摺,需要比朱樽、許球、袁玉麟大得多的勇氣。他也是多年從官場里熬上來的,深知這份有些離經叛道的摺子將給他帶來什麼。一個完全可以悠遊事外的閑臣,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上這麼一份折,應該只有一個解釋:他的責任心、他看到的事實逼著他這麼做。

他看到的現實是:對外堵不住、對內禁不了這樣令人絕望的局面。

禁煙,並不是從道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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