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閹之罪——被3357刀凌遲的「站皇帝」

那是明武宗正德五年八月間的一天:我沒有考證出到底是哪一日。當然也無從知道那天北京的天氣怎麼樣:比如是不是晴朗,揚不揚沙——人們有沒有換上夾絮的長袍。反正,泛黃霉臭的史書中,記載著這天的那一頁透著難得的金黃,以至幾百年後,人們翻到此頁,眼前似乎還會不自覺一亮,像是在漫天陰霾中見到了一抹燦爛的陽光。

大部分人想像中的那天,天應該特別高,特別藍,空氣特別清新,就像一個歡樂的節日——幾年來如鉛板般重重壓著大明江山,使天下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烏雲被蕭颯的秋風卷得乾乾淨淨。可再強勁的秋風也卷不盡那觸鼻的血腥——

那天是一個人承受凌遲之刑的日子。對凌遲,我實在不想說太多。看看它的得名吧:「陵遲」,原指山陵斜坡逐漸低下,含慢慢之意——讓人在極度痛苦中慢慢死去。也叫「磔」,俗稱「剮」,受刀從八刀、十二刀、二十四刀直至幾百幾千刀不等。

當時的一位監刑官留下了筆記,明明白白記著那人承受的刀數: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甚至記了他第一天受了三百五十七刀後還能喝下兩碗稀粥——以證明這次剮刑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還有人記了,他那幾千片剮下的、如「指甲片」大小的肉,被仇家以每片一文錢的價格搶著購去,生生吃了。

沒人譴責嘴角滴血的人們的殘忍和獸性,大家都理解彼此的心情。更沒有人懷疑此次酷刑的正義:誰都相信這個受刑的人是有史以來最為臭名昭著的壞蛋之一,完全是罪有應得。很多人甚至還很遺憾——遺憾世界上已經找不到比凌遲還慘烈的刑罰了。

受剮的人就是在過去的幾年間被人們私下稱之為「站皇帝」,除了武宗,大明朝權力最大的人物,天字第一號宦官——司禮掌印太監劉瑾。

受刑那年,劉瑾正好六十歲。

劉瑾的罪狀不外乎三條:謀反、貪賄、殘害忠良。

謀反的證據是抄家時得的一些物件:「偽璽一,穿宮牌五百,及衣甲、弓弩、袞衣、玉帶諸違禁物」;還有他平日所持的扇子「內藏利匕首二」,似乎劉瑾真的想憑這兩把匕首和區區幾百件兵器(衣甲千餘弓弩五百)奪得大明天下。

貪賄則不用多說,《亞洲華爾街日報》曾選出在過去一千年來全球最富有的五十人:在入選的包括當今世界首富比爾·蓋茨在內的五十人中,有六名是中國人,而劉瑾就是其中之一。據說抄家時搜出了黃金二百五十萬兩、白銀五千萬兩。

有人算了,明朝時一兩銀子大約摺合現在人民幣377.6元(據吳思《劉瑾潛流》)。

一些史書晦晦澀澀地暗示,儘管直接導致劉瑾覆滅是因為謀反,可那些兵器違禁物不過是劉瑾的收藏玩物、甚至可能是抄家時太監的栽贓——所以真正相信並對劉瑾所謂的謀反光火的應該只有武宗;貪婪固然可恨,但也不至於使他遭受如此極刑——千百年來國人僅僅因為當權貪賄而受磔的實在很少很少。

史料里密密麻麻連篇累牘的大都是劉瑾如何如何處心積慮、如何如何睚眥必報、如何如何「威福任情」——瘋狂無情地迫害對手。

史書上的蠅頭小楷,照例是規規矩矩橫平豎直,一撇一捺中透著股寒氣。但儘管每個字都像是飽經滄桑的老人昏花的眼,冷漠而疲憊,我似乎還是聽到了當初下筆之人咬牙切齒可怕的吱吱聲——

朗朗乾坤,豈能容一個閹人如此蹂躪大臣、殘害忠良!活該千刀萬剮!

《明史紀事本末·劉瑾用事》里寫到了劉瑾的一次哭泣。那是一次在親信面前的失態,劉瑾哭得很傷心:「從前宮裡人擔心受外臣欺凌,推舉我來對付他們。我捨身豁了出去,打擊的人實在太多了——如今整個天下的怨恨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真不知自己的結局會是怎樣啊!」

這篇史料還記載了一個富有戲劇性的場景。文壇泰斗李夢陽得罪了劉瑾,下獄等死。康海,弘治十五年狀元,出馬了。昂昂然到了劉宅,頗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勢力如日中天,氣焰不可一世的劉瑾「大喜,為倒屣迎」。康海一點也沒客氣,辟頭便問:「昔日高力士寵冠群臣,且為李白脫靴——公,能之乎?」說著斜眼乜著劉瑾。劉瑾不含糊:「即當為先生役!」彎腰便欲動手。康海忙說李白不是自己:「今李夢陽高於李白,現下有難,而公不為之援——奈何談為李白脫靴呢?」劉瑾立即承諾「當為先生圖之。」第二天就放了李夢陽。

康海不是什麼在政治上很有能力,能給劉瑾多大幫助的人物。儘管文名很大,不過是個小小的修撰、單純的文人。《明史》里說劉瑾此舉是「以海同鄉,慕其才」。重鄉情好解釋,發達了誰都想在鄉人面前顯擺,連楚霸王都未能免俗,不顧被人譏笑沐猴而冠硬是要立自己老家為都。可那時的劉瑾除了皇上,肯在誰面前彎一彎腰呢?何況親手替人脫鞋子!看來他對於康海這等文人,確實是慕才。如此「慕才」的劉瑾,如何就與以才氣自任的外臣搞得如此勢如水火呢?

這個問題基本上是句廢話。對於正常人,有史以來,好像還沒有別的問題有如此驚人的一致:宦官,原本就是不能接近的、骯髒的、醜陋的異類!不是嗎?自盤古開天地,世界上就應該只有兩類人,男,或是女。沒有男根的男人,到底是什麼玩意?——妖孽!

這不僅僅是對異類本能的排斥吧:男權社會,經綸天下的只應該是堂堂鬚眉,連女子都屬於禍水,都是晦氣色的,只該呆在家裡,惶論不陰不陽的怪物!

從先師孔聖人開始,投射到這個群體上的眼光就是鄙夷、不屑的。孔子周遊列國時,離開衛國的原因就是感到了屈辱——讓他跟在衛靈公的車子後面。這原本很合理,孔子是最講究禮節的,絕不會狂妄到想僭越諸侯。一切只是因為:衛靈公與夫人同車招搖過市倒也罷了,最難以容忍的是,車上居然還有個宦官陪侍!

對這個群體,稱謂多種多樣,除了比較中性的「中官」、「中涓」之類外,明顯帶有感情色彩的就有「閹人」、「腐人」、「腐夫」、「內豎」、「閹狗」等等。從稱謂上就可以看到一張張道貌岸然的臉上的厭惡不齒之色。

可誰也不會建議皇上廢除製造這個群體的制度,誰敢說皇上身邊不需要這些人呢?皇上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何況還有三宮六院,這麼多人吃喝拉撒,難道皇上皇后自己動手不成?抑或,大夥輪流換下朝衣,短打扮了進宮幹活去?笑話,即使大夥放得下架子皇上也不放心啊?——皇上難道就戴不得綠帽了嗎?

起初,外臣士大夫對宦官僅僅只是當皇宮中幹活的雜役——奴才——看待的,就像古印度婆羅門、剎帝利種姓對吠舍、首陀羅一樣,完全是高高在上的態度。任何將自己和宦官相提並論的言行都是最大的侮辱。司馬遷在《報任安書》里痛苦地提到:「刑餘之人,無所比數。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連平庸之人有事涉及到宦官,都個個垂頭喪氣的,何況慷慨之士?

高者自高,卑者自卑,如果能一直這樣倒也相安無事。

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飽讀聖賢書的外臣們漸漸發覺,形勢悄悄地發生著變化。昔日畢恭畢敬唯唯諾諾的奴才,竟然開始慢慢直起了腰、慢慢抬起了頭、肅穆莊嚴的朝堂上不時響起了令人作嘔的尖厲腔調……最可怕的是,這些不男不女的閹人,發布一道道荒唐的命令時,竟然口口聲聲說這都是聖上的意思——不信你看,至尊的聖上不是面無表情或是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嗎?

就這樣,宦官攀著皇上的肩膀一步步爬上來、一步步踩到自己頭上來了!

自有政權以來,幾千年里外臣間的爭鬥其實沒有片刻停息。文人輸給文人、武人輸給武人、文人輸給武人、武人輸給文人……無論誰輸誰贏——儘管也常有人為敗給向來不屑一顧的草包、下僚、文盲、莽漢而痛心疾首——可實際上心裡總覺得沒那麼過不去:對手再狠毒、再卑鄙、再不堪,畢竟還和自己同屬一個檔次、都是一朝之臣、最起碼是個男人是條漢子、都能算個堂堂正正的對手。

可要是被那些陰陽怪氣的奴才給踩在腳下呢?

用個粗俗的比喻:世代名門、明媒正娶的夫人,竟然淪落到要和青樓出身的小妾平起平坐,還時不時得讓她當家、聽她吩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像淫蕩的小妾總是容易得寵一樣,宦官總是很容易從皇上手裡竊得權力:畢竟天天在身邊,親切而放心;又無兒無女沒有為後代掙基業的私心;而且聰明伶俐百依百順,絕不像外臣那樣整天板著臉滿口讓人倒胃又無法反駁的大道理——朕累了,你們替朕看著辦吧。

從宦官如羊蹄子試湯那樣小心翼翼戰兢兢地邁入政壇的第一天開始,外臣和宦官,這兩個原本高低懸殊、河水不犯井水的階層就成了不可調解的對手。皇宮高牆如一道鴻溝,重重地劃在交戰雙方之間,簡單粗暴地將所有人分成了兩個陣營:忠良,或是奸佞的妖孽——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是大非。這道鴻溝是如此的深不可測,以至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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