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楚材天下用——「以儒治國,以佛治心」

公元1236年,歲在丙申,三月。

蒙古國無敵的鐵騎正猛烈地攻擊著南宋襄陽,宋守臣游顯實在支撐不住,不多時便降了。襄陽一下,南宋花花世界門戶大開,誰都清楚意味著什麼。戰報傳到漠北曲薛兀兒湖附近的行宮,大汗窩闊台甚是歡喜,傳令於大汗金帳內大宴,一應扈從臣僚全部參加。

酒宴正酣,恰好一批使節不約而同一齊來到。西域那些小國和高麗倒也罷了,平時朝貢賀節原本就絡繹不絕;難得的是,南宋也派了人來——想是著實打怕了吧。大帳正中毯上,一大攤子貢品,都是些大珠、水晶、玉器、綢緞、陶瓷、人蔘,令人眼花繚亂的。

窩闊台已經有了七八分酒意,把那頂貂皮暖帽都丟在了一旁,一手握著個滿盛馬奶酒的大觥,醉眼惺忪地看著使節們一個個謙卑,哦,應該是有些惶恐地用生澀怪異的口音念著賀辭。

不久窩闊台就發現,那些使節的眼睛怎地總有意無意往一個人身上瞟,連那個矜持古板的漢使也不例外。他順著他們的眼光看過去,恍然一笑。喝了一大口酒後,他伸出手,指著那人,斜著眼慢悠悠問道:「你們國里,也有這樣的人嗎?」

諸使節一愣,幾乎是同一時間,每張嘴裡都發出了同樣的聲音:「沒有!沒有!」有個高鼻凹眼還加了一句:「他應該是天上的神人吧。」

窩闊台呵呵大笑,他想起了當年父親,偉大的成吉思汗對他說的話:「這人是長生天賜予我家的,以後舉國大事俱皆可以交給他——他定能為我們蒙古做一番大事呢!」

窩闊台一氣喝完觥里的酒,抹抹嘴,緩緩道:「你們慣會吹牛扯謊,只有此話倒也說得不錯——我想也應該沒有。」

蒙古王公大臣一齊狂笑,歡快的馬頭琴響起,堆積如山的烤全羊、扒駝峰、熏狍子之間,艷麗奔放的舞女輕盈熱烈地轉著圈子……

被稱為「神人」的那人陪坐在窩闊台身邊,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不必看他炯炯的眼神,也不必感受那軒昂儒雅的氣質,只是那部長長飄逸於胸前的美髯,就可以讓每一個人都認出,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蒙古中書令——

耶律楚材。

難怪很多人把耶律楚材當做神仙一流的人物,此人簡直就是個如大海一樣深不可測的全才:經史子集、詩詞歌賦自然是不用提——無論哪個飽讀的名宿大家在他面前都得肅然起敬;此外天文、地理、律歷、術數、釋老、醫卜,上天入地,前五百年後一千載,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計算月食,連西域多年的方士也甘拜下風;聽幾聲雷,就能知道回回國主歸了西;看一會星星,就敢斷言金國將易主;來了頭怪獸,聚集所有見多識廣的老獵手也無法說出名堂,他一眼就認出那是頭叫「角端」的瑞獸……

如此人物,簡直連漢家那個呼風喚雨、足智多謀的諸葛亮都得遜色三分,難道還不是神仙嗎?——

當年連至尊無上的成吉思汗每次出征,都得先請楚材占卜擇日呢。

如此人物,天下有誰不想親眼看看呢?——他如今可就坐在面前不遠處啊。

楚材默默坐著,神情平靜,甚至有些落寞。似乎使節偷眼看的、讚美的,大汗誇獎的是另一個人。只是慢慢喝著酒,好像連肉也沒吃一塊——那把切肉的銀刀一點油也沒沾上。

他似乎不是在這金壁輝煌而又油膩吵鬧的帳篷里,不是在這乾燥的大漠之上,而是在霧靄繚繞的山間深處,坐在松林掩映的草廬內,對著孤燈悠然獨酌。

世人把楚材看成神奇的人物,而他卻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個有些天分的凡夫俗子,所有的知識,也不過是從小到大多年苦讀深思的結果罷了。有時他還不得不說些鬼話——像那頭怪獸,鬼才知道叫什麼呢,自己不過是故弄玄虛藉此諫成吉思汗少殺些人罷了。

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反而,他常常感到一種難言的虛弱無力,總是覺得力不從心。即便是不久前大汗酒後撫著自己的背,很有些感激地對自己說:「如果沒有愛卿,那麼中原絕沒有今天的局面——朕所以每天晚上高枕無憂睡得安安穩穩的,全賴愛卿啊!」他也沒有太多的激動和自豪,他實在是太清楚今天這個局面來得太不容易了:對他,對大汗,對蒙古,對天下人。

蒙古,這個剽悍的民族,這群來自大草原的暴烈的野馬,要給它繫上籠頭,褪去野性,實在是太難了。

他們似乎永遠不想從馬背上下來,永遠不會滿足征服的慾望——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一切,天底下所有的一切,都蓋著同樣一個血紅的戳記:「獵物」。

就像是草原上的一頭黃羊、一頭野狼,或是一隻盤旋在空中的大雕。

他們全部的努力,最大的夢想,就是把太陽底下所有的土地,不論是高山、河流、沙漠、冰川,甚至海洋,全部踏平,變成可以任著性子馳騁的草原。像剛從金人手裡奪得中原時,那個粗豪的大臣別迭向窩闊台建議的:「我們得了這樣的漢地也沒什麼大用場,還不如把漢人統統趕走,過幾年就草木茂盛了——好大一塊牧地呢!」感情他們還想殺盡漢人,拆盡屋舍宮闕,硬是在華夏膏腴腹地平出塊沒有邊涯的大牧場不成?——可如此荒唐的建議,大汗不是差點點了頭嗎?

既然把個天下當作獵物,那麼每次打圍後,如果由著獵手的意願是得大夥按著功勞大小掰開分了的:你一個頭,我一條腿,他一爿裡脊肉。這伙健壯的漢子按照蒙古的慣例,一路打一路分享糧帛女子戰利品。看著征戰圈子越來越大,早已經按捺不住,吵吵嚷嚷的,要求大汗為他們把到手的土地也給分了。同樣把天下當做獵物的大汗當然是爽快的,准了。絕不會擔憂分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儘管這片新被征服的土地上,千百年來一代代智者早就對「裂土分民」後必將不可收拾的危險性反覆討論得明明白白的。

獵手們對俘獲的獵物是決不會手軟的,留一條命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你們不見一座座攻下的城堡里流成河的血、堆成山的屍嗎?還不感激涕零頂禮膜拜?怎麼表達你們的謝意呢?一條條呼嘯的鞭子在荒涼殘破的廢墟上飛舞著:貢獻!快老老實實地送上貢獻!到土裡刨、到身上剝、到嘴裡摳、到肉里剜、到骨髓里抽!坦著毛茸茸胸脯的騎士們吆喝著,獰笑著。

獻上你們的美女、獻上你們的財寶,甚至,你們想辦法去,讓河朔中原也生出如大草原上一般健壯的母馬——獻上!

永不停息的鐵蹄,揚起腥膻灰塵瀰漫了整個中華大地;彎刀滴血的鋒刃,把古老的文明砍得只剩下蛛絲般纖細的筋脈在寒風裡飄搖;如雨絲般凌亂密集的套馬索,毒蛇一樣緊緊勒住了在血泊中掙扎的眾生的咽喉。

矯健的天之驕子們啊,你們征戰是為了天下——可如今天下到了手,你們只是想盡情蹂躪踐踏一回,像對待一隻落入陷阱的,瑟瑟發抖的,無助的羚羊嗎?

上天創造出你們,只是為了懲罰和征服嗎?是越來越不肖的炎黃子孫,越來越不堪的庸俗虛偽做作懦弱,觸怒了無情的上蒼嗎?——

難道是仁慈寬厚的昊天上帝,讓位給了暴戾恣睢的長生天嗎?

當一把把雪亮的屠刀在馬鞍邊刺耳地磨礪,一聲聲咆哮在大汗喉間蘊勢,一道道洪水在大金帳里濫觴——當一道道閃電從草原上空升起,盤旋在劫後餘生驚魂未定的蒼生頭頂時,耶律楚材挺起了胸膛,如滔天大浪里的一塊巨石,迎頭擋住了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萬鈞力道。

楚材一次次在大汗面前,為大汗,為蒙古,為天下人,不厭其煩地、慷慨激昂地、苦口婆心地,分析著,解釋著,比喻著,勸誘著,甚至用天命嚇唬著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無畏的勇士。

他竭力想使大汗和其他蒙古權貴明白,打天下和治天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那個來自西夏,以造弓之術得到成吉思汗寵幸的常八斤,老是在人前人後拍著胸脯誇口:「如今國家正是用武的使節,該用的是我們這樣的人物——像耶律那樣的讀書人,酸溜溜的有什麼鳥用?」有次竟然在大汗面前也吹了起來,楚材毫不客氣,馬上質問:「連造個弓都得用個像你這樣的弓匠——治天下,能不用治天下的匠人嗎?」難道只是為了回應姓常的?實在是想大汗聽進去:治天下,可不是你們開口閉口打打殺殺那一套哪。

大汗畢竟是聰明的,楚材反覆諫爭後終於有些明白了這個道理。其實他原本就該想到,一次就把草原上的羊群殺了個乾淨,肚子再餓時,吃什麼呢?還有,你不讓羊群飽飽地吃上嫩草,骨瘦如柴不長膘有什麼用呢?至於你逼著羊兒給你長出牛角,那豈不是笑話?——哪有一個牧人沒事總是虐待殺戮自己的羊群的?

窩闊台到底還是聽了楚材的話,收回了那一道道荒謬而可怕的命令。

楚材微微地笑了——面對一個個使節輪番的敬酒問候,他總是微笑著和他們幹了杯中的酒。

他很明白自己在一般人眼裡是個什麼角色,尤其是來自遠方的異國使臣——距離更加誇大了自己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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