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狂怪——「異端」狀元陳亮

南宋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隆冬的一個深夜,江西鉛山。

從黃昏開始下的雪沒有一點要煞住的意思,反而還越來越急。

萬籟俱寂,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被這紛紛揚揚的大雪給壓得呼吸不得。

大戶吳氏那座用以接待貴賓的四望樓上還點著燈。屋裡有位壯年漢子披件皮襖,圍著一個火盤來回踱步,時而皺眉,時而展顏。慢慢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似乎還有一些悲愴之色。突然,他猛地甩下皮襖,快步走到桌前,抄起筆在邊上的硯台里滿蘸了濃墨,在早就鋪好的宣紙上疾書。

他筆走龍蛇,飛快地蘸著墨,把墨汁淋得滿桌都是。

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他長長吁了口氣。頹然坐下,小聲誦讀著: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

他滿意地又拿起了筆,要為這闋剛完成的詞寫上詞牌名。「賀新郎,賀新郎……」他頓住了,喃喃自語:「新郎,新郎——同甫該是四十六了吧。你自己呢?過了年可就是五十啦!」他記起了那闋詞,那闋也是為同一個人寫的,《破陣子》的最後幾句:「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他提筆在手,久久沒有動作,連火盤滅了也不知道,似乎痴了一般。

終於,他一筆一划,神情凝重地寫下了這闋詞詞牌的另一個名稱:《乳燕飛》。

此時鄰家不知是誰,如此雪夜也未入睡,吹起一陣長笛,撕破了無邊的沉寂。嗚咽凄涼,越吹越厲,令人擔心要把個笛管給吹裂了。

狂舞的雪片被夜笛攪得更是凌亂。

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辛棄疾。

這個雪夜,他是為了追一位平生第一知己而被滯留在鉛山的。

其實,那位知己在過去的十來天中,一直與辛棄疾攜手共游此地名勝,在鵝湖寺酣飲論文,暢談天下事,直到昨日才飄然東歸。分手後,辛棄疾在返回上饒帶湖宅第的馬車裡,回想起這位好友慷慨激昂議論風發,尤其是當提到國事念及北方時睚眥愈裂的神情,越來越後悔這麼早就散了這場難得的聚會。等他憶起這人那天八分酒意後在月夜下拔劍起舞,朗聲吟唱「男兒到死心如鐵」時的豪邁風姿後,再也抑制不住,立即喝令車夫掉轉車頭,向好友的方向急追。

他決心要追回這位好友,再痛痛快快大醉他十場八場!

無奈下起了雪。到了鷺鶿林這裡,雪深泥滑,實在是走不了了。棄疾親自下車推了一回,也是無濟於事。只好找了個村店喝了點悶酒,怏怏地找地方住下了。

睡不著。他覺得有股激情在胸里翻滾。於是向主人借了筆墨——他要為這位追不回來的好友寫一首詞。

辛棄疾的這位第一知己,就是他念叨著已經四十六歲了的同甫。

同甫是一個人的字,一個開館授徒的布衣的字。

同甫就是事功學派的代表人物,婺州永康的龍川先生陳亮。

在詞里,辛棄疾把陳亮比做陶淵明,比做諸葛亮,推崇備至。而《宋史》明明白白提到: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陳亮看成是一個極不正常的人:「狂怪」!

陳亮確實既狂且怪。

他的眼睛也不知怎麼長的,好像瞳孔里照不出什麼人。據他的鄉人說,這小子生下來時雙目有芒,閃閃發光——是不是就是那時燒壞的呢?反正天下沒幾個人能進得了他的眼裡。幾句話他就把世上幾乎所有人都貶了個一錢不值:說當今天下臣子不過兩類,一類是讀點死書的所謂經生學士,只是些規規矩矩,講究迂闊的先王大意的書獃子罷了,一有非常情況就毫無用處;另一類是所謂的才臣智士,雖說也做了一些事,其實卻似懂非懂,不知根本,做了也是白做。

都是些「委靡不堪用」的貨色!

既然天下人都是飯桶,那麼能救大宋於困境,重開華夏盛世的就只有他陳亮自己了。二十七歲,乳臭未乾呢,還不知扁擔哪頭粗,就昂昂然給咱們孝宗皇帝上了洋洋洒洒的一書:《中興五論》,在舉國和平無事之時,大言開戰復國。

聖上英明,不理你,你就安分吧。從頭學點聖人踏踏實實的學問,修心養性,倒也能成個漢子。可你養了十來年,到頭來憋不住,換了個名,又是直接上書!

對皇帝你總得客氣點吧,不過是八天沒有理你,你陳亮就耐不住了,再上!上就上吧,可看你怎麼說的:「我陳亮上書是陳國家立國之本末,開大有為之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決大有為之機。上書後待命八天未有絲毫動靜,如此之事發生於承平之世尚且不可,何況如此緊急之時?君王如此,我擔心天下豪傑都寒了心啊!」

到第三封書時,陳亮簡直是要脅的口氣了:「此書上奏,如果三天還未有答覆,我陳亮立即渡江回家,終老田園!」意思是再不管你趙家天下爛攤子了。

對皇帝如此,在大臣面前,陳亮的倨傲狂妄可想而知。

當年虞允文看得起他,準備想辦法給他搞個官做做,陳亮當眾謝絕:「等虞丞相進取中原,我再來應試廷對,到時定奪一個汴京狀元!」也不回頭瞧瞧自己:你可連個會試都沒中呢。會中才怪——會試你就老老實實按規矩寫些程文吧,可看你寫的什麼?一篇篇都是談論時事的策略——你真把考卷當成奏摺了嗎?

對虞允文,陳亮還算客氣的。第二次上書後孝宗有所動心,安排了一次專門的都堂審查,相當於錄用前的面試,領銜審查的是丞相級別的大臣,顯見對他的期待。審查詳情今天已經不得而知,反正很不愉快,個中原由在陳亮之後的上書中透露了一二:他稱他有重開百年太平的計策,爛熟於胸,只是這關乎國之根本,是國家最高機密,只能對皇上面談,所以會審時只是略微提到一點;可饒是如此,「二三大臣已相顧駭然」——言下之意,這干庸人哪裡配聽我陳亮胸中謀略!

對姦邪之輩,他更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入了《宋史·佞幸傳》的大臣曾覿,猜測陳亮可能要被錄用,連夜前來拜訪賣好。陳亮做得很絕——竟然翻牆跑了。

這種人註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那些被陳亮一次次刺痛,恨陳亮恨得牙痒痒的人,一有機會就捏他的事,拆他的台,好幾次生生壞了孝宗要試著用用陳亮的念頭。再說陳亮也太不檢點了,總是有那麼多的把柄給別人抓——也可能是他實在太不拘小節了吧。不過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應該說簡直和陳亮無關,不過是同席的鄉人暴病身亡之類。可陳亮就是因為這些事一次又一次地被關到大獄裡,一次次累得朋友門人四處托關係救命——他們知道嗎,最想滅了陳亮的往往正是上層那些正人君子呢。

君子們見了陳亮實在是不順眼極了。以那個太常少卿詹體仁來說吧,不要說無論什麼場合,每回見了陳亮就扭頭拍屁股走人,絕對不和他說一句話,就是平常見了陳亮的書信文章都會怒髮衝冠,破口大罵邪說異端。

別說那些上層人物,就是鄉里,那些顢頇的鄉巴佬背後也對著這位陳秀才的脊梁骨指指點點,鼻孔時不時嗤幾聲。

連他學生輩的後生都寫信來教訓譏諷一番:「別人不來請問,你硬拉著人家衣角喋喋不休;不來請教,你硬上門高談闊論。正如千均之弩為了一隻小老鼠而發動泄了氣——就算真有一天你能出山,你到時還能剩下多少本事呢?」

時人後人筆記里,更是常常把陳亮描述成一個褊急、粗俗、魯莽、官欲醺心、挑撥生事的人物(好在已有鄧廣銘等先賢辯得清楚,還了陳亮一個清白)。

在又一次被誣陷入獄,蹲了一年零三個月牢,多方營救終於獲釋後,陳亮的好友,永嘉學派學者陳傅良來了封信。他語重心長地勸陳亮:

「從此該把這些秦漢士大夫氣收起,低頭合眼杜門宴坐,享和平之福。」

陳傅良確是個博學的大家。「秦漢士大夫」這幾個字,說到了陳亮的骨子裡。

且不說秦漢時的任俠、氣節吧。這個秦漢,他說的是不是指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前的秦漢?百家雜陳時的秦漢?

他是不是在懷疑,陳亮,還能不能算是一個儒家學人?

對於儒生視若神明的《論語》,陳亮說:

「《論語》不過是普通的學問罷了!學者想學些透徹通達的東西但是得不到,只好取些似乎是微妙的言論研習,覺得有點感悟了便下了定論:『只有這才是精妙的東西啊!』如此即便終身苦讀,也找不到方向而會深陷荊棘叢中不可自拔。」

對於已經列為亞聖的孟子,陳亮對他幾乎已成定論的性善論也有異議:

「亮以為:才有人心,便有許多不凈潔!」

他高捲起褲管,一腳踩入了千百年無人敢涉的禁區,為受盡儒家壓迫歧視的商業平反:

「亮以為:農商一事也!商借農而立,農借商而行,求以互補而非求以相隔!」

他甚至還敢為當年被聖人周公誅殺的紂王之子武庚翻案:在自己編著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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