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仰天長嘯——郾城大捷之後的岳飛

公元1140年,即南宋紹興十年,或者大金天眷三年。七月下旬的一個深夜,大宋舊都汴京,昔日金鑾殿現在的金軍指揮中心,金軍最高統帥,太保都元帥兀朮正瞑目坐在虎皮交椅上喘息著。

他剛剛喝得七成醉,親自鞭打了幾個將佐。

帳下誰也不敢出聲,遠遠地屏息侍立。

部將邪也孛堇也是一臉苦澀,但又不得不上前,戰戰兢兢躬在兀朮耳邊吞吞吐吐地小聲說道:「統制王鎮統領崔慶等已經降了,韓常那五萬人也不妙……」

兀朮猛地睜開眼,邪也孛堇不禁打了個寒戰。但他還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聽說元帥烏陵思謀已經無法制下,只是號令『勿輕動,岳家軍到了投降就是』,更有人說禁衛龍虎大王以下都已經密受岳飛指揮……」

所有人都以為兀朮將雷霆震怒,一場暴風雨馬上來臨。不料兀朮只是無力地仰天長嘆一聲:「自我起兵北方以來,十幾年間從未有如今日這樣的慘敗!」

他沒再去責罵眾人,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燕以南,其實金國號令已經失效——即使是他自己,這幾日再打再殺,也征不到一個兵。天下人都等著那個時刻的到來。他現在終於真正領會到了悄悄流傳於營間的那句哀嘆中蘊藏著多少的無奈和恐懼:「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他甚至不敢想像換他自己做了烏陵思謀能怎麼辦。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希望,那就是前幾日好不容易偷過岳軍防線,給秦檜的那封密信。信上他還是用一貫的口氣恐嚇著:「爾朝夕以和請,而岳飛方為河北圖,且殺吾婿,不可以不報——必殺岳飛,而後和可成也!」

現在他自己也覺得那些話簡直是多麼的可笑,多麼的無力,多麼的荒唐,多麼的色厲內荏。

兀朮頹然癱於椅上。

那封密信已經從蠟丸里取了出來,皺巴巴的展在一張雕龍大案上,旁邊還有一封奏摺,是奏報臨穎大捷的:

「臣岳飛狀奏:今月十八日,到臨穎縣東北,逢金賊馬軍約五千騎。分遣統制徐慶、李山、寇成、傅選等馬軍一布向前,入陣與賊戰鬥,其賊敗走,追趕十五餘里。殺死賊兵橫屍滿野,奪到器甲等無數,輕騎牽到馬一百餘匹,委是大獲勝捷……」

這是宋都臨安府皇城垂拱殿。殿內燈火通明,除了一個小內侍遠遠守在門側聽候外,只有兩個人。便服襆頭斜倚在龍床上的當然是宋高宗趙構,右相秦檜朝服整齊,在一張硬背木椅上挺直腰板畢恭畢敬。

兩人一言不發,目光都盯著龍案上的兩張紙,長久地沉默。

趙構心裡,剛看到岳飛奏摺時的興奮勁已經慢慢消去。

其實,他很是留戀當時那種一股熱氣從腳底升起瀰漫全身的感覺。那時甚至能聽到身體吱吱咯咯在拔節,似乎頓時高大了不少。你們也有今天啊,當時他好像差點笑出聲來,得知金國撕毀和約大舉南下後的幾個月間,如泰山般懸在頭頂的重壓終於在剎那間土崩瓦解。

晚膳時,他多吃了一碗粳米飯。

飯後越想越興奮,後來實在等不及明日早朝了,命人連夜傳來秦檜:朕不僅要一雪十幾年的奇恥大辱,更要趁此機會,犁庭掃穴,完成列祖列宗都無法實現的大願,重奪幽雲諸州,使堂堂大宋重為天下四方之主!

匆匆趕來的秦檜拜舞祝賀後,一時沒再說話。賜了坐後他默默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個蠟丸。趙構知道是什麼,喝退了所有人。秦檜當著趙構的面打開了蠟丸。看完後,兩人就久久無言地對坐著,在兩張紙的兩邊。

「皇上,」終於,秦檜打破了沉寂,「您認為我們真的可以打敗金國了嗎?」

只是初秋,趙構生生打了一個寒噤。

說心裡話,他有時實在懷疑岳飛韓世忠等人頻傳的捷報有沒有誇大其詞。當年大哥登基之初,他是親眼見了戰事起時那些最精銳的大宋軍隊的:平日里趾高氣揚的大兵,好不容易一個個爬上了馬背,雙手卻死死抱著馬鞍或是摟著馬脖子哆哆嗦嗦不敢鬆手。做人質時,他也親眼見過大金那些可怕的軍隊,坦著毛茸茸的胸脯,隨便披件生牛皮鎧甲,腰間系著滴血的人頭,在咆哮暴烈的駿馬上吆喝著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彎刀……當年不是有十二萬步兵和一萬騎兵守著黃河渡口嗎?可憐金軍不用動刀槍,只擂了一通鼓,十幾萬大軍便連夜逃了個乾乾淨淨。

他不敢再想下去,這只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啊。

區區十幾年,咱大宋真能練出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嗎?

不過要說岳飛韓世忠劉錡那些人確實是難得的大將之才,你看,不是連不可一世的兀朮都被打了個落花流水嗎?順昌郾城連接幾役,連大金號稱天下無敵的鐵浮屠拐子馬都幾乎全軍覆沒了。想到這,趙構的眸子似乎又發了光。

秦檜應該看出了趙構的想法,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提醒了趙構一句話:「皇上還記得淮西之變,還有杜充、郭藥師嗎?」

趙構如何能忘呢?

就在三年前的淮西兵變,四萬多人,相當於全國十分之一的軍隊集體投敵,急得自己是整整三天三夜睡不著:那支軍隊,不也是屢屢大勝的精兵嗎?還有那個姓杜的,朕對他可真是天恩隆厚,沒幾年就從一個小官提到相位,幾乎把全副家當都交給他抗金,結果也不是一降了事嗎?郭藥師就更不用提了,叛完遼國接著叛宋。秦檜沒提到的還有,自己登基第二年,最信任的護衛親軍統制苗傅劉正彥居然也想逼自己退位——這些反覆無常的武人哪。

軍隊強了也不一定有用啊,如果倒擊一戈反倒更是可怕。

「岳飛,可是個忠臣啊。」也不知說給誰聽,趙構喃喃道。他想起了當年在岳飛奏摺上的批示:「有臣如此,顧復何憂?」

「太祖皇帝龍興之前也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呢。」秦檜輕聲道。

趙構猛然記起了太祖皇帝在軍隊設置上的那番良苦用心。天下方略定,便輕輕用幾杯酒,一席話,收盡了元勛們的兵權。用只有調兵權沒有統兵權的樞密院,和只有統兵權沒有調兵權的三衙負責軍隊日常管理,臨到出兵還得皇帝自己臨時選將任命。如此兵無常帥,帥無常師,牢牢把兵權捏在皇帝自己手裡。並且把天下精兵集於京師,寧願抱頭挨打,為的什麼?

還不是怕武人造反?

漢末以來,尤其是安祿山之後,有哪個皇帝不怕,什麼時候龍床底下突然冒出個昔日唯唯諾諾卑躬屈膝的大將來轟自己下台呢?那麼多的朝代興替,那麼多的教訓,還不能讓趙家子孫銘記在心嗎?自己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用規規矩矩的郭子儀來教訓來提醒那些武將嗎?有次對他們還狠狠地說了句讓人心寒的話呢:「犯吾法者,唯有劍耳!」——太祖輕輕奪了別人天下,可不能再讓任何人同樣這麼輕輕把天下奪了去。

再說,天下,自己的天下來得真的容易嗎?

十幾年間,被金軍追著屁股,顛沛流離。揚州、臨安、江寧、明州、溫州、越州、平江,像鴨子般一圈圈被趕著逃命。他記起了最慘的那次,逃到溫州台州一帶,在茫茫大海上整整四個月東躲西藏,叫天不應呼地不靈,苦不堪言。有回甚至餓了好久,才在一座破舊的寺廟裡找到五塊粗糧炊餅,趙構一口氣便吞了三個半,把旁邊臣僚饞得一個個眼都綠了。直到兩年前,終於才在幾位大將苦心經營下勉強穩住了局面,定都臨安。古往今來,可有幾個皇帝逃得如此狼狽?

當然,更悲慘的還有父親。他老人家已經在五年前結束了痛苦的晚年。想到這他記起了岳飛在另一封奏摺里提到的:「異時迎還太上皇帝、寧德皇后梓宮,奉邀天眷歸國,使宗廟再安,萬姓同歡!」他猛然站了起來,覺得全身的血液似乎又開始隱隱作沸了。

他注視著秦檜,秦檜垂著頭不作聲。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長嘆一聲,重重地坐了回去。

大哥,還有大哥!可憐的大哥!大哥還在可怕的五國城苦苦煎熬!

趙構很清楚迎回大哥意味著什麼。儘管大哥早就千方百計託人來說只要給他一間房子住就心滿意足了,可天下人會怎麼看?更可怕的是金國還有個最後的招數,重扶大哥登位來抵抗自己——這雖然只是秦檜探聽來的消息,可如果真這麼著,豈不尷尬?

自己不過是父皇的第九個兒子,屬於小宗,正常情況無論如何是輪不到當皇帝的。能坐上龍椅不過是因為自己國難時遊走在外,是一條漏網之魚罷了,而且還得是唯一的一條小魚。

都說這些年這個憋屈的鳥皇帝當得窩囊,可這不是安定下來了嗎?趙構打量著新造的金壁輝煌的宮殿,不遠處就是當年蘇學士喻為西子的西湖,他覺得很滿意,甚至已經習慣江南溫潤潮濕的空氣了:於他,顛簸半生,能有今天這麼半個天下已經是意外之福了。說實話,直到正式在都城坐上龍床的那天,還好像在夢裡——之前可真是是連夢也從沒做過呢。而這夢,現在就像宮外盈盈的湖水,觸手可及,已經即將實現在眼前,而且很可能將在有生之年不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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