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醉心於書畫詞律的大宗師——南唐後主李煜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到了汴梁,見了宋太祖。宋太祖對他負隅頑抗,還要勞他興師動兵有些生氣,就封他為「違命候」。而且還時不時地諷刺他一下,說他好個翰林學士,若是用作詞的功夫來治國,又怎麼會有今天的下場。而李煜從錦衣玉食的帝王之尊變成了階下囚,心情之凄苦可想而知,他曾經跟人說,自己的囚禁生涯是「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這種哀傷和悔恨,使得他後期的詞作失去了早年的輕靡,充滿了家國之恨。「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在對往事的愧悔和留戀中,李煜也不免終日執杯痛飲,酩酊大醉,「醉鄉路穩宜頻到,此處不堪行」,企圖在酒醉中麻痹自己,不再去回想那些傷心的往事。但是,這位李後主畢竟不是陳後主,能做到「全無心肝」,大醉雖然能令人暫時忘卻愁苦,可醒來之後的悲哀卻是更加深重的。而且,對於李煜來說,除了已成事實的亡國之痛,還有一件事情,令他更加難以忍受。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宵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

最是倉惶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讓伶工們演唱這首詞,很快被密探報告給了宋太宗,宋太宗大怒,派人送給他一杯毒酒。於是,在他生日的那天,李煜被宋太宗毒死,時年四十二歲,他死後,小周后悲傷過度,不久也鬱鬱而終。

此時李煜倒還沒有忘了自己兵敗自焚的誓言,他先讓掌管圖書文籍的黃保儀把自己珍藏的圖書燒掉,然後又下令一家長幼自焚殉國。但他本是天性怯懦,優柔寡斷之人,侍衛再三勸解,在加上宮娥妻兒的哀號哭泣,哪裡還做得下去。倒白白燒毀了一批珍貴圖書,也算得上是文化之一劫。經此一番折騰,李煜也就硬不下去了。而曹彬此時已經開始攻城,於是李煜只好急召近臣親眷,齊聚宮門,自捧玉璽,肉袒出降。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李煜不能再拖下去,不得不做出選擇。此時他不切實際的文人氣質又一次顯露出來,他對群臣說:「一旦宋軍南來,孤當身披戰袍,親自督師,背城一戰,以保社稷;如果兵敗,便自焚而死,絕不作他國之鬼。」這番豪言壯語傳到汴梁,趙匡胤只是輕蔑地一笑,道是李煜不過是文人說嘴罷了,哪裡會有這種膽氣。還說若是李煜能如此,那孫皓,陳叔寶之流,又怎會作降虜呢。此言雖然尖刻,可日後的事情,倒讓他說中了。

在李煜到達汴梁之後的第二年,宋太祖去世了,他的弟弟太宗趙光義即位。關於太宗即位,向來就有「燭影斧聲」的傳說,使他很有殺兄的嫌疑。而太宗為人也的確不像太祖那樣寬厚大度,自他登位以來,兄弟侄子就相繼莫名其妙地去世,據說都是他怕他們危及自己的皇位而一手炮製的。對於自家骨肉尚且如此,對於外國降君就更不用說了。雖說他登基之後按照慣例大赦天下,李煜也因此由「違命侯」進封為「隴西郡公」,但官位增加了,實際待遇卻反而有所下降。他的愛妻小周后,被封為鄭國夫人。按照規矩,命婦要定期參拜皇后。於是宋太宗就經常在小周后入宮參拜之時,留她在宮中好幾天。根據宋人的記載,小周后每次從宮中回來,都要哭著大罵李煜,李煜無可奈何,只能宛轉躲避。元代有人畫了一幅《宋太宗強幸小周后》的圖,聽這名字也能想見內容一定不會美妙,大概夠得上A片等級。雖說亡國姬妾,多不免此。宋太祖滅後蜀,就曾把花蕊夫人召入宮中。但對於李煜來說,他本來就和小周后情深意重,現在眼睜睜地看著愛妻受辱,卻毫無辦法,心中痛苦自不待言。而後人對他的這種悲慘遭遇,也多抱著同情的態度。在元人的那幅圖上,有人題詩一首:「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怪底金風沖地起,御園紅紫滿龍堆。」據說宋徽宗趙佶就是李煜轉世而來,一樣的風流瀟洒,精於書畫,擅長詩詞,卻最終使北宋亡於金人之手,嬪妃公主,全被擄為金人姬妾,以此來報亡國奪妻之恨。因果報應之說,固然虛渺荒誕,但也由此可見歷史有時真是會有驚人的巧合。

李煜也許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但他在詞上的傑出成就,卻使他不愧「詞中之帝」的稱號。他的全部生命都傾注到詞的寫作上,使這個原本用於佐酒調笑的「小道」,上升到可與唐詩並稱的「一代之文學」。王國維說:「詞到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正說明了這一點。一千年過去了,當年的征戰硝煙已經泯滅於歷史煙塵之中,而李煜的詞作,卻依然流傳不衰,膾炙人口,正如一江春水,滾滾東流。

李煜一即位,就向派使節向宋朝呈上大量的供品,這之後與宋修好,更成了南唐的國策。宋朝看他如此恭順,也就動了「不戰而屈人之兵」,將之招降的念頭。但對於李煜來說,舉兵與宋朝相抗是做不到的;而乾脆納土請降,讓這江南半壁江山送在自己手上,又覺得不甘心。於是他就以不變應萬變,對宋朝採取了一個「拖」字訣。他的父親早已奉了宋的正朔,他又自請為「江南國主」,也就是宋朝的臣子了。於是供奉財物踴躍積極,奉表修貢言辭謙恭。只是等到宋朝令他入朝,便王顧左右而言他,道是自己身體虛弱,不宜長途跋涉,就是堅決不去。其實他心裡也明白,一旦北上,肯定會被宋朝扣為人質,這南唐也就算完了。不過此時宋朝正忙著應付北邊的戰事,一時半會還顧不得南唐。看到李煜肯把江南財賦源源不斷地供上,正樂的用來填補軍費,所以雙方還能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但宋太祖趙匡胤乃是雄才大略之人,不會像之前的五代的君主,只滿足做個軍閥,他的目標是要統一天下。消滅南唐,其實是早晚的事。所以,等到北方的戰事略為平定,他就對李煜這種拖著不來的態度大為不滿。而李煜對此卻毫無察覺,還派遣使者去見趙匡胤,表白自己是如何忠於宋朝,小心按為臣之道行事。趙匡胤很不耐煩,乾脆把話挑明了:「你們江南並無罪過,但現在天下一家,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北宋開寶七年(974年)九月,宋太祖任命大將曹彬為統帥,發兵10餘萬,三路並進,趨攻南唐,一路勢如破竹。而李煜此時還幻想著能用長江天塹來阻擋宋軍,聽說宋軍要架浮橋渡江,還譏笑他們真是兒戲,卻沒想到宋軍迅速渡江,一鼓作氣,長驅直入金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金陵城團團圍住。金陵城中後主君臣,已成瓮中之鱉了。

太平興國三年(978年)的七月初七,又到了李煜的生日,他回憶在江南的時節,群臣祝賀,賜酒賜宴,歌舞歡飲,是何等的繁華熱鬧。而現在孤零零的一人,是何等的冷落凄涼。妻子小周后被宋太宗召去,至今未歸,又是何等的屈辱無奈。百感交集之下,他填出了著名的《虞美人》詞:

亡國之痛,哀婉動人。然而後來蘇東坡卻譏諷他此時還不反思一下自己的錯誤,不向宗社告罪,卻向宮娥揮淚,真是不懂為君之道。其實,李煜本來就不適合做皇帝,在此倉皇逃難之際,還非要他端起一副皇帝的架子來,也就太勉為其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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