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氣 第三節

爺爺跟在我後面一面喊「快跑」,一面用秤桿狠狠地抽打它。

它就是不鬆口,拽住我的褲角被我拖著跑。

不一會兒,我從山上跑下來,順著田埂沒有目的地亂跑,我心裡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停下來。我逢溝便躍,遇坎便跳,兩腳不作片刻停頓。田坎寬不過一尺多,兩邊都是水田。

正在我狂奔間,前面突然一人擋住去路。我邊跑邊喊:「讓開!讓開!」

凄冷而虛弱的月光下,那個人高不到一米,卻蓄著長鬍子,懷抱一根木杖,穿著一身猩紅的披風。我心想怪事真多,偏在這個時候碰到這樣的怪人擋住我的去路。當時因為已經驚恐得無以復加,沒有覺得前面的人有什麼怪異之處,只是嫌他堵在田埂上。如果換在平時,就是白天碰到這樣的人都會渾身哆嗦。而且他的裝束古里古怪,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

我當時沒有想這麼多,跑到那矮人面前時努力一跳,從他頭頂躍過。就在我的腳落地的時候,身體突然失去平衡。我的褲角被絆到,整個人橫撲在田埂上,值得慶幸的是沒有滾到水田裡。

我心想糟糕了!那條狗肯定馬上張開大牙嚙噬我的小腿。

可是那條狗沒有再撲過來。我奇怪地回過頭,只見那條半身的狗撞死在一塊大石頭上。那塊石頭就在我看見的矮人的位置。

難道我看錯了?剛剛碰到的不是矮人而是一塊石頭?我揉揉眼睛,確實是塊石頭,長鬍子,木杖,披風都不見了。剛才可能是半身狗撞在石頭上,從而拽倒了我。

爺爺追了過來,驚奇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我和撞在石頭上的半身狗。

後來聽四姥姥閑話說起土地公公。起因是一個小孩問四姥姥,土地廟怎麼像雞籠那樣矮小。我們那一帶每個村都有一個土地廟,一般建在面水靠山的地方。土地廟不像和尚廟那樣高大威武,它的頂只有人腰高,寬和長也不過三尺,真如雞籠一般。專管照料土地廟的四姥姥解釋說,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都是不到一米高的矮人,公公手裡拿一根木杖,婆婆則雙手交叉挽著。

剛好後山的山坳里有個水庫,水庫挨山的一角有塊平地,那裡就建著畫眉村的土地廟。也許真是土地公公顯靈救了我。但是也不排除我驚嚇中看花了眼。

爺爺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我的衣服說:「忘了告訴你了,其實你不用跑的,你越跑它越攆著你咬。要是你蹲下來,手假裝在地上一摸,它就不敢靠近你,以為你撿石頭打它呢。」

我心想你早不告訴我或者早把古書給我,我就不用跑得這麼狼狽了。

爺爺在水田裡洗乾淨了秤桿,帶我一起回到矮婆婆家。

一進門馬兵就激動地對我們說:「我娘有呼吸了,雖然很微弱,但是已經有了。」

我掉頭去看矮婆婆,挨著鼻子的頭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但是我發現她的身體好像愈來愈小,像是毛衣縮水。那是很細微的變化,當時誰也沒有發現,就我發覺了。我因為剛才的一頓驚嚇,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以為自己的眼睛產生了錯覺,就沒有對他們講我的發現。

當天晚上我和爺爺都很快進入了夢鄉。

我在夢裡夢見矮婆婆軟得像一攤爛泥,身體平鋪,似乎要像水一樣流開,鼻子軟塌塌地要落下。我想叫喚矮婆婆,可是再怎麼使勁也發不出聲音。矮婆婆的眼睛看著我這邊,但是顯然把我像透明人一樣忽略了。

我想挪動腳步走向她,可是腳抬不起來。這時,那條半身狗慢慢靠近矮婆婆,用鼻子咻咻地嗅她。我又聞到了惡臭。

半身狗伸出舌頭舔了舔矮婆婆的臉,矮婆婆的腦袋居然像稀粥一樣被半身狗喝了一半!我嚇得大聲叫喊爺爺。半身狗似乎聽見了我的呼喊,轉頭來看我,巨大的牙齒間還銜著矮婆婆的眼珠子!

忽然耳邊傳來「呼嚕嚕」的打鼾聲,我從夢中醒來。一摸臉,都是汗水。

我不敢再閉上眼睛,生怕回到噩夢中。房子的牆壁消失在深水一樣的黑夜裡。我突然感到跟鬼打交道是如此地可怕。我就這樣一直睜著眼睛等到天亮,爺爺的鼾聲一直陪伴著我。

我見到陽光從窗戶射進屋裡來,才又睡過去。那天的睡眠很淺,耳朵能聽到屋外的一切聲音,甚至能聽到平時聽不到的聲音,比如別人投手舉足間衣服發出的窸窣聲,比如我的肚子里腸胃蠕動的咕咕聲。那感覺很奇妙。跟爺爺捉鬼的日子裡有過兩三回那樣的感覺,上大學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我的夢預示了矮婆婆的死亡。

兩天過後,矮婆婆咽氣了,臨死的時候長長嘆出一口氣,似乎之前幾天呼吸被憋住,現在終於得以將肚裡的所有廢氣排出。

矮婆婆的那口氣一嘆出,奇怪的現象出現了!矮婆婆的身體像氣球一樣癟下去,變成散了骨頭的軟囊,跟我夢中的情景一樣!

馬軍早上從文文墳墓上回來做孝子,晚上回墳上去。馬兵照顧一切喪事祭奠。

死人要在家裡放七天才可以出葬,而前來拜祭的親朋好友都可以要求看死者最後一眼。但是馬兵用裹屍布包住矮婆婆,不讓其他人看遺容,害怕人家看見了矮婆婆的軟囊的樣子說三道四。

爺爺悄悄告訴我:「矮婆婆這次死亡是壽命已盡,如果沒有殺死食氣鬼,她臨死都不能嘆一口氣。」

我說:「早知道她只有兩天壽命了,我們何必麻煩著去打食氣鬼呢?」

爺爺說:「那不行,如果不把食氣鬼打死,矮婆婆就不能死得舒坦,靈魂捨不得走,可能演變成新的厲鬼。但是她生前被食氣鬼咬了,身體里沒有了精氣,再放兩天肉體會化成塵土。到下葬的時候只剩頭髮和指甲。她的身體軟化就是前兆。」

我不相信。

果然到了下葬那天,放矮婆婆屍體的房間里突然飄出一道明亮、乳白色的光,看起來就像發光的薄霧。馬兵以為房子裡面著火了,慌忙衝進去,傢具沒有一點明火。裹屍布平鋪在地上。馬兵揭開布,矮婆婆的屍體消失了,只留有頭髮和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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