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應對之方

當早上普洛漢從姬妾兒女環繞的美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仍然是身處城郊一座久無人居住的荒宅之內。

宅內處處蛛網密結,殘餘的破爛傢具看上去一觸即垮。堆積在屋中各個角落的塵土太過年代久遠,已經固結成灰暗粘膩的污漬,其中還不時有鳥雀貓狗之類腐敗的動物屍體。空中的霉味和灰塵,令所有踏足於此的人喉頭髮癢。

這樣的地方,連乞丐也會嫌棄的。但是,普洛漢卻把這破屋子當作了舒適的豪宅,終日都窩在角落裡。

自昨日進了這個宅子,他便一直無力地倒卧在那兒,除了偶爾拿出乾糧吞咽外就沒怎麼動彈過。僵直的身體,灰敗骯髒的面容,渙散無光的眼神,如果有認識他的人在此,必定會震驚於原本聲名赫赫的大將軍,怎會變得這般萎靡潦倒?短短時間裡,他的容顏像是憔悴蒼老了數十年,昔日的霸氣更是不剩分毫,像是什麼人從他身上抽幹了生命力。在這裡的,只是一具徒有幾分普洛漢過去形貌的軀殼。

就算是在白日,被人抓住殺死的夢也時時糾纏著他,有時他甚至分不出那是夢境還是現實,這讓他的精神急遽耗弱。

還有那個少年領隊冷冷的話聲。

「在讓你用性命償罪之前,我會先讓你淪落到窮途末路,眾叛親離的地步,嘗到最悲慘凄涼的滋味。」

平淡的語氣滲透出來的刻骨的憎恨和決心,如噩夢般時刻在普洛漢腦中縈繞。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胸口冰冷得無法呼吸,身體也不自覺地開始顫抖。普洛漢大半生周旋於戰場上,以及在更加兇險的官場上,聽過的比這惡毒兇險的威脅也不知有多少了,卻是從未如此懼怕過。

因為現在他已山窮水盡,不復權勢,也因為從那少年的眼神中,他看得出來他心意的堅決,也看得出來他的胸有成竹!這句話不能算是威脅,而是對將來的一個宣告。

現在,他的話已經可以算是實現了。從高高的將軍之位上跌落下來,成為被祖國和敵國共同通緝的戰犯,連跟隨自己的騎士團也打起了捉住自己獻給黑旗軍來自保的主意,身邊再無可用之人——真的是眾叛親離了。

從騎士團那裡逃出來後,他變得害怕接觸人群。到處都掛著自己的通緝畫像,連自己一手培養出來、跟隨自己多年的隊伍都背叛了他,還有什麼人能夠相信?

而且,在他逃離洞窟沒多久後,便又被那使雙鐮的少年領隊跟上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也是孤身一人,沒有帶著別的黑旗軍士兵,但光是他一個人,已經足夠具有威脅性了!普洛漢也曾全力偷襲他,卻都被對方輕易化解。不過對方並沒有反擊,只是以譏誚的眼神讓他體會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沒有能力自保。越來越意識到這少年可怕的普洛漢,只能選擇逃走。

不熟悉當地地形的他,想盡辦法好不容易才甩掉了他。害怕再被他找到,普洛漢便一直龜縮在不會有人去或是不被人注意的陰暗角落裡,除非必要絕不露面,過著除了吃、睡等必需的生理活動外就是整日發獃的生活。

隨著日頭升高,陽光忽地躍上了普洛漢的臉,僵卧的軀體終於有了些許動彈。他抬起手遮擋直射眼睛的陽光,眯著眼從掌下的陰影向外望去。透過殘破的窗框,外頭的天空明亮得刺眼。

腦袋空白了片刻,他恍惚地想著,自己有多長時間不曾堂堂正正地站在日光下了。只有在陰暗骯髒、遠離人群的地方,自己才能找到些許安全感——好像老鼠。

察覺腳邊有什麼東西在窸窸窣窣地動,他一腳踩下。尖利的老鼠叫聲撕裂了人的耳膜。想到剛才還覺得自己和這種東西相似,將軍躁怒地啐了一聲。

不過,他並沒有把死老鼠一腳踢飛,而是躬身揀起,小心放到一邊。身上的糧食又快吃完了。有這隻老鼠,還可以把冒險出去買東西的時間推遲些。

他已經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如果只有這樣才能夠繼續活下去,他可以忍耐。只要能活著就好。

至於遠在路瑟安的家人,他盡量不去想起。這一輩子,大概沒什麼機會再見到他們了,只希望他們過得還好……

宅子外荒草叢生的院落中,忽然傳來「咯」的一聲輕響。這會被一般人忽略的輕微響動,卻在普洛漢身上引發了巨大的反應。剛才耽于思緒的恍惚神態立刻被緊張所取代,他的身體猛然綳直,呼吸變得濁重,急急扭頭望著聲音傳出處,神態驚駭如一隻驚弓之鳥。

在看清那聲音原來是一截枯枝從樹上落到地上時發出的,他才鬆了口氣,額上卻已見汗。抹掉冷汗,他不自覺地出聲安慰自己:「不……要緊的。不會是他……我已經甩掉他了……」

剛才聽到聲音的那一瞬,他本能地以為會看到一個握著黑色雙鐮的瘦削身影。幸好不是他……是自己神經太緊張了……

院外的陽光太耀眼,普洛漢轉回頭看著屋裡的灰塵發獃。視線橫掠過園子另一邊時,似乎曾映出一道黑影。本已收回視線的將軍驀地呆住。

慢慢地,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移動視線望去。片刻前還空蕩蕩的院子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並插在腰後的雙鐮沉黑如墨,淡淡和普洛漢對望的雙瞳泛著嗜血的殺意。而少年姿態卻十分安然,只是交叉了雙臂靠在樹下,靜靜等著什麼。

普洛漢的瞳孔驀然收縮。

終究還是被他找到了……

他猜得到接下來的情形大概會是怎樣。少年不會立刻上來殺了自己,但他將時時刻刻跟在自己附近,只要自己回頭望,就一定能看到他。

但是,普洛漢也並不能確定自己就真的不會在下一刻被殺。因為少年那雙眼睛透出的是真正的殺意。從這雙眼神中,普洛漢明白這少年有可能繼續維持平靜,也隨時有可能動手行兇。殺和不殺,完全取決於他對自己的觀察和他當時的心境。

或許是身為獵物的敏感,令普洛漢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這少年的心態。之前已經明白,自己似乎曾滅了這少年的村莊,他是為了復仇才對自己緊追不放。仇人多受一分恐懼、痛苦的折磨,顯然讓他復仇的快意也更增一分,所以他才想延長、加深自己的痛苦而暫時按捺住不動手。

但是,倘若自己果真當他永遠不會動手,可以安心地不去理會他時,他的殺意不再得到安撫,下一刻那鐮刀恐怕就會真的勾走自己的命!

永遠在死亡和恐懼之間掙扎……這樣的日子,比真正的死亡會好多少?

「我已經不敢出來見人,像骯髒的老鼠一樣縮在暗處了!就連這樣,也不能讓我安心地活嗎?!」

少年冰冷的目光下,普洛漢痛苦地摟住頭,顫抖不止的身子緊縮成一團。

「這些頭顱中難道還藏了什麼寶物不成?」

艾里收斂回心神後,故作不解地向羅德尼亞特王問道:「陛下把貴國將軍親族的頭顱給我,究竟有何用意?我可沒有收藏這種東西的癖好!」

「我知道普洛漢那罪臣擅自發兵進犯貴軍的領土,這一陣必定給黑旗軍帶來了麻煩和損失,也惹得黑旗軍各位不快。唉,事前我雖竭力反對,只可恨過去我未曾察覺普洛漢的野心,被他掌握了太多兵權,他早已擁兵自重,視王家權威為無物,完全不聽我的命令。說來慚愧,我身為國王,竟沒法號令自己的臣子,事事受他挾制,真是拉夏王室的恥辱……」

羅德尼亞特王小心翼翼地賠著笑,將所有罪責都推到普洛漢身上。就連普洛漢兵敗後拉夏軍與黑旗軍的戰鬥,也被他一口咬定成都是普洛漢一黨餘孽和一些叛離王室的地方領主自行其是。這份倒轉乾坤的功夫,不由得人不佩服。

艾里嘲諷地笑笑。在凱曼發動戰爭之初他便進入了神聖聯盟,多少知道些各國重要的動向。他記得普洛漢之所以在拉夏得勢,風光一時,是因為給拉夏打下了不少土地,擴張了拉夏的勢力。可嘆普洛漢一生為羅德尼亞特王奔走征戰,臨到失敗時,他所賣命的主子卻殺盡他族人,將一切戰敗的責任都推給他!

毫無情誼可言,只從利害關係出發做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政治便是這麼骯髒的一回事吧。

艾里並非心懷熱血、一塵不染的單純青年,遇上殘酷之事便會生出幻滅之感。雖然厭惡感終究無法消除,不過這種事對他來說並不難懂,為了黑旗軍,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不惜親自去做。但是……他在心中再一次提醒自己:絕不要讓自己陷入這種齷齪的境地!

將注意力轉回拉夏國王身上,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試圖說服艾里不要對他採取報復。艾里對這些話過耳不入,徑自考慮著自己該如何處置拉夏。

這時,一個風塵僕僕的黑旗軍士兵一路小跑過來,似是遠路趕來有消息要稟報。本來這種雙方國主統領交涉的場合,除非是有緊急軍情,一般的士兵怎麼也不該上前插一腳。但艾里先前曾下過一道命令,若是有關比爾的消息可隨時通傳。因而艾里向羅德尼亞特王告個罪,便和那士兵走到一邊說話,直截了當問道:「是有關比爾分隊長的消息嗎?」

「是。我是比爾隊上的人,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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