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嬰兒與鐵漢

艾里盡量以微小的動作幅度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布料。先前只顧著找一套盡量少些血污破損的衣服,也沒留意是哪國的軍服,現在才確定身上穿的是拉夏國的士兵服裝。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機會只有一半對一半而已。如果來收拾戰場的是貝拉里一國的人,一旦發現自己這個「敵國士兵」還活著,最可能的結果就是亂刀而下……以自己現在的能力,根本就無力自保。

而姑且不論自己還有沒有行動的力氣,單就雙方距離來說,要想不驚動他們離開戰場或是脫去這身給自己打了標記的衣物都是不可能的。輕舉妄動而驚動對方的話,就算正巧自己此時穿的是和這些搜索戰場的人同一方的衣物,大概也會被當作逃兵而捕殺,斷絕了惟一的生路。

現在他只能賭運氣了。來的如果是拉夏的人,就能撿回一條命;來的如果是貝拉里的人,那就死定了。

即便是在武技還未有成的少年時代,或者是當年與魔王生死相拼的那一戰,不管面臨的情況如何險惡,艾里也一向有與敵人戰鬥的勇氣。然而這一次,他卻是頭一回嘗到了無力可施又彷徨無計,只能全憑運氣決定生死的無助滋味。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嘴角微翹,現出一個充滿苦澀無奈的淡淡笑容。

之前蘿紗誤打誤撞地化去自己的力量也罷,現在只是為了取一套衣服禦寒卻不小心引來殺身之禍也罷,事情發生的緣由可以說都是平時怎麼也想不到的。短短時間裡竟會接連因為匪夷所思的原因而令他境遇大變,真讓人忍不住感嘆:有時候生活本身真比傳奇故事中的情節還要離奇啊!

這樣跳出當事人的身份來看待自己的處境,猝然陷身險境而生的緊張感頓時淡化許多。自從失去力量後便開始出現的自暴自棄,對這副無用之軀不論有什麼遭遇都不在意的情緒,又再度包圍了他的內心。

閉上眼睛,放鬆身體,他乾脆什麼都不想,只等著看這愛捉弄人的老天會怎麼發落自己。

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才不過短短片刻,艾里終於聽得三四個搜索戰場的人走到了附近。他也不想睜開眼睛去查看這些人究竟是哪一方的,只是緊閉雙目,專心地扮演一個昏倒於戰場中的倖存士兵。

艾里可以從聲音聽出,搜索者開始在這一帶翻動屍體,搜集遺留的兵器。其中一人的手翻動自己的身體時,動作忽然停頓下來,他便知道這人已發覺自己仍有體溫,並非死人。雖然為了扮作昏迷狀,身體盡量放軟,心卻不免繃緊了。

明知對方從發現自己到做出反應只在短短數息之間,但知道自己生死就取決於這片刻間,時間的腳步便似乎變得異常的緩慢。他開始在心中默數著「一,二,三……」,試圖轉移注意力,好讓時間顯得沒那麼難熬,然而耳中一時間仍是被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重濁的呼吸聲佔據得很滿,太陽穴上的血管一顫一顫地跳動著。雖努力放鬆全身,感覺身體卻還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僵硬,幸好這應該只是他自己的感覺,旁人無從察覺。

緊閉雙眼的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無從掌握情況的變化,只能靜靜等待結果。

習慣於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一夕失去力量,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柔弱小孩,手無寸鐵地孤身放逐於黑暗森林中,一旦暴露在危險下,潛伏在內心深處的強烈不安便如猛獸般蠢蠢欲動起來。此刻再加上人類本能的對黑暗的恐懼感,令艾里心理上的壓抑更沉重。他只能盡量控制著身體不要顫抖。

令人窒息的靜默終於被打破。

發現艾里的士兵按住他的頸動脈感覺脈搏,又利索地扯開艾里上衣檢查。幸好艾里之前在爆炸中所受的傷還沒癒合,那人未細看不覺有異,只當是這「傷兵」在戰鬥中受的傷。大致看看,都不是致命傷,他便揚頭喚附近的人來。

「嗨!這裡還有一個好運沒死的!過來幫幫手。」

他們是拉夏的人!

運氣還不算太壞。

艾里無聲地吁出一口長氣,暗自繃緊的肌肉終於完全放鬆。既然這樣,大概一時就還死不了了。

接著便有兩個人向這裡趕來。幾隻手搭到艾里肩膀和腿上,他只覺身體一輕,已被抬起放入一個擔架中。隨後擔架開始規律地晃動,應是被人抬著走了。

心中一鬆懈,病體上的疲累便再度侵襲而來。將全身的重量都交付於擔架,閉著眼睛佯裝昏迷不醒的艾里,很快便真的沉入夢鄉失去了意識。

再次恢複意識時,艾里不甚清醒地坐起身,很花了點時間來思考自己到底在哪兒。

四下打量周圍,他見旁邊還整齊地並列著好幾張床位,沒躺人的床上是整齊得令人有踹兩腳衝動的方塊被。四四方方的房間中除了床外幾乎看不到其他的家居擺設。房間中還有好些傷者躺在床上休息,另有兩個平民打扮的女子正在給傷者包紮換藥。偶然響起的交談聲嚴肅而低沉,顯然經過明顯的壓抑。

這樣沉悶的氛圍,這樣無趣的房間,差不多只有軍營、教會之類的地方才會有。當艾里看到從外頭進來與護士交談的男人身著的軍裝,再回想這次睡著之前的事情,他便明白自己現在應該是在拉夏軍的醫護所了。

正這麼猜測著,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婦人見到他起身,走過來遞給他一盤糊狀物。

算上昏睡的時間,艾里已經三四天沒吃過什麼正經的食物,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睡過一場後精神漸復,先前那場要死要活的感冒好像也完全好了,他胃口大開。那盤麵糊雖是為了方便傷者消化吸收而做的,滋味好不到哪裡去,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進食的愉悅感,一時完全蓋過了身心都受重創的沮喪低落。艾里覺得自己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有些人失戀會以暴飲暴食來消解痛苦了。不過不想讓體型向豬看齊,同時知道久未進食後不宜一次吃得太多,他沒有打算再向護士要食物。

而他也很懷疑,就算自己提出請求那婦人照樣不會給。因為她看他的眼神始終相當嚴厲,令他覺得她對自己似乎具有相當程度的嫌惡。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那婦人姿色平平,看起來只是個普通農婦,有些鼓突的嘴型本來就讓她的面相顯得兇惡,而下撇的嘴角更加增添了凌厲的感覺。艾里想像不出自己會和這樣一個拉夏國的年長平民婦人有什麼瓜葛。再說他是陰差陽錯才初次接觸拉夏的軍隊,怎麼想也不可能和她有什麼仇怨吧?

艾里忍不住出聲問道:「呃……請問我是不是做過什麼得罪過您的事情?」

那中年婦人本來似乎還不想搭理他,不過如果被嫌惡的人完全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往往比明白表示出不滿更讓人難以忍受。沉著臉在一旁坐了一陣,她終於冷淡地搭腔:「一個害怕戰鬥,受了些皮肉輕傷後就裝死來逃避戰鬥的傢伙,我不覺得值得我給他好臉色看!」

害怕戰鬥?

如果他是個貪生畏死之人,就絕不會去阻擋光炮,也不致會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聽到這絕對沒有想到的理由,他手中的湯勺差點掉到桌上。他愕然抬頭看著婦人,著實愣了好一下,才終於明白過來。

想來被伊薩姆醫治後自己身上的外傷已無大礙,卻被收拾戰場的人員當作傷員送到醫務所來,這婦人發現自己身上並沒有受到可能導致昏迷的重傷,便認定了他是故意裝死來逃避戰鬥的懦夫了。

只是他自己雖已明白這婦人的敵意來得冤枉,卻還是不能向她分辯其中的緣由。

拉夏王國並不是黑旗軍的一個友善鄰邦。在拉夏國王看來,相比眾多弱國的聯盟,各國互相競爭而最終產生的一統南方的真正強國,更能有力地阻止凱曼的野心。因而先前組織南方聯盟的事,也正是因為拉夏等幾個國家的執意阻撓才拖延了這麼久。

不獨如此,拉夏本身對與它毗鄰的黑旗軍也頗具攻擊性。雖然它現在尚在與另一個鄰國貝拉里交戰,但是艾里毫不懷疑一待它有能力開始另一場戰爭,它就會把戰爭的矛頭指向黑旗軍。現在他身在拉夏軍中,又喪失了自保的能力,如果貿然披露自己就是黑旗軍聖劍士的身份,想必立刻就會成為拉夏的階下之囚,用來對付黑旗軍!

想明白其中利害,就算再怎麼委屈,也只能忍耐。

更何況,連失去力量這武者最難以承受的事都經歷過了,一個陌生婦人的小小誤解又有什麼可放在心上的呢?

艾里苦澀地笑笑,不想費神解釋什麼來挽回名譽。對他來說,眼前食物對他的吸引力遠甚於其他。

如果失去了一切,那麼就只剩下食慾之類延續生命的事可以在乎了。

那婦人見他悶不吱聲地埋頭大吃,只道他無可辯駁,以此來掩飾羞愧,更篤定了先前的認定,神色愈發不善。一待艾里吃完,她立刻過來粗魯地收走餐盤,看起來是很希望能讓艾里儘早從她眼前消失。臨走時,她以公事公辦的口氣,硬邦邦地交代了幾句話。

「萊文·里博爾,你的傷已經基本康復。起來後儘快到第七營區A座隊長室找十四分隊隊長康薩克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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