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有理想的人海闊天空

2009年5月,應朋友之邀,我在台灣有一段短暫的旅行,沿途所見所聞,感慨良多。台灣東海岸的海闊天空,隨處可見的出售土地的招牌,因政治寬鬆而呈現的「詼諧社會」,各地候選人為競選打出的信心滿滿的政治廣告,民間社會的蓬勃發展,以及未被狂熱革命人為割裂的文化傳統等等都給了我十分深刻的印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訪台期間,我特意去台北胡適紀念館與胡適公園走了走,算是了卻了平生一樁夙願。

回到家裡,桌上堆著出版社剛寄到的厚厚一摞書稿,等著我校對打磨。這是我歸國幾年間寫的一些長文,經過幾個月的重新梳理,漸漸有了本書的雛形。許是由於自己的懶惰或者其他原因,從整理完初稿到找到合適出版社出版,近兩年時間過去。這難免讓人有點沮喪。好在書稿的主人並不視此為挫折。書稿和人世間許多東西一樣,放一放、沉一沉未必全是壞事。重要的是,在計畫擱置期間你能繼續自己的思考,而等待出版的這段日子也是你不斷豐富自己的機會與過程。

幾年前,在寫《中國,重新發現社會》一文時,我便試圖順著自己的思路寫一本書。回想新中國六十年沉浮、兩個三十年的消長,其成敗得失莫不在於國家與社會有著怎樣的關係。最初配套的英文書名本想用「ese Society since 1978」(1978年以來的中國社會)。思考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起用「a''s New Revolution」。在我看來,「中國的新革命」似乎更緊貼當下中國的變遷與發展。而基於對權利的普遍信仰,社會一點一滴收複本當屬於自己的領地,重新確立國家與社會以及社會與個人的邊界,也是中國當下最真實、最有希望的革命。文明的累積、歷史的加法、秩序的演化與拓展……恰恰是這場「新革命」告別過去的「不斷革命論」,使幾乎陷於絕地的新中國在社會自由自我的生長中開始脫胎換骨,一個滿眼生機的「新新中國」由此應運而生。

論及「revolution」,諱多人立即想到以及所能想到的只有以武力推翻原有政權的行為。這種印象或者觀念多少有些狹隘。《易經》里早就有「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的說法。它表明古代中國人似乎更側重從天命之變革來看「改朝換代」,而非暴力手段之運用。商務版《現代漢語詞典》里的「革命」一詞,並非只有被壓迫階級以暴力奪取政權的第一義,它同樣有關乎「根本改革」的第三義,如「思想革命」「技術革命」等等。而在《牛津英語字典:歷史原則新字典》(The Oxford English Diary:A New English Diary of History Principles)里,關於「revolution」的解釋則不下十種,其開宗明義第一義即為天體運行;第二義則是人心中對某一考慮或者反應的大轉變;至於「武力推翻原政府」則位居第七義,而且從歷史上看,那也是發生在十七世紀以後的事情。

「二十世紀流血,二十一世紀流汗」,這是我關於這個時代的判斷。事實上,在上世紀初,中國人是在努力爭取收穫一個「流汗的世紀」的。這方面,尤其體現於二三十年代各地掀起的「救活農村」、拯救農民的鄉村建設運動。一批從海外學成歸來的學者與國內一些有識之士意識到農村的衰敗,以「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陶行知語)的精神,不畏艱苦投身於這場「先知先覺」的運動。諸如閻錫山的「用民政治」(啟民德、長民智、立民財)以及改革村制的設想:晏陽初以「第五大自由」(免於愚昧無知的自由)為旗,推動平民教育;梁漱溟重建「人生向上,倫理情誼」的儒家理想以及著眼「中國有階級鬥爭之力量,而無階級鬥爭之目標」的鄉村建設,等等,無一不是「流汗之革命」。梁漱溟亦坦承:「鄉村建設,實非建設鄉村,而意在整個中國社會之建設,或可雲一種建國運動」「實為吾民族社會重建一新組織構造之運動」。只可惜造化弄人,這一切蓬蓬勃勃的景象,因為日寇入侵帶來的血流成河無情中斷,而梁漱溟在鄒平建起的鄉學村學,也被本地暴民焚為灰燼。一切又恢複到過去的模樣,彷彿什麼也未發生過。

雖然中國社會的自發成長屢遭挫折,但是歷史並不會就此滯步不前。毫無疑問,就社會的自我演進而言,1970年代末以來的中國正在發生一場根本性的改變。而且,從整體上說每個人都受益於這場由封閉而開放的大轉變。2005年第二屆「超女」大賽的決賽當晚,我以「一個開放的社會必將前途無量」為題給《南方都市報》與《新京報》撰寫社論,同樣是基於這一考慮。在我看來,「超女」之熱鬧非凡不過是一個開放社會應有的千姿百態,而張靚穎等一夜成名的歌手亦不過是通過自己努力終獲成功的鄰家女孩。

回想自己近些年來的成長,從鄉村到城市,從城市到西洋,終於又回到中國,行行走走,冷暖自知,不也是無數鄰家男孩中的一個?如果取得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成績,不也是得益於這場轉變?因為可以參與式見證這個時代的變革,生於七十年代的人是尤其幸運的。在我五六歲開始有記憶時,作為「中國的新革命」的重新發現社會之旅則剛剛開始。

發現社會之旅同時是發現個人之旅,從墨子到胡適,從杜亞泉到董時進,中國歷史上有太多美好的人與物值得追憶,不可勝數。本書所謂「重新發現社會」,歸根到底是發現個體的價值、創造的價值。

在一次留學高峰論壇上,有媒體問我在巴黎最浪漫的事是什麼,我說最浪漫莫過於我住在十六區,距塞納河只有五米之遙,每天清晨坐RER從艾菲爾鐵塔下穿過,趕到索邦大學圖書館看書,倦了就到院內廣場的雨果像下靜坐,喂鴿子,聊天,看人來人往,看漫天流雲舒捲……此地此時,感覺平生所有的苦都煙消雲散了。

據說,維克多·雨果在很小的時候十分崇拜夏多布里昂。他曾經用自己的一生髮誓:「要麼成為夏多布里昂,要麼一無所成。」若干年後,雨果的成就只在夏多布里昂之上。人類群星閃耀時,我也有許多引以為榮的榜樣,從雨果、羅蘭到胡適,從波普爾、茨威格到弗里德曼……然而這些年來,尤其是在我三十歲以後,對歷史、對人生有了些見識,我最想對自己說的一句話是:「要麼成為熊培雲,要麼一無所成。」沒有誰的人生可以複製,你最有希望的事情就是做最好的自己。我相信,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部史詩,區別只在於有的人堅持寫完,有的人過早放棄。

有理想的人海闊天空。讀書、寫作、旅行,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心有所想並身體力行,做點力所能及且自認為是推進社會進步的事業,這樣的人生是無比美好的。

在本書付梓之際,培雲要特別感謝摯友L多年來的鼓勵與欣賞,正是其熱情的支持使本書柳暗花明,得以出版;感謝瓦當兄與梁毅兄為編輯本書所做的細緻工作,精益求精;感謝南開大學尤其文學院諸位師友及學生們的無私幫助與寬容;感謝南方報業、新京報社及中央電視台、陽光衛視等媒體朋友一如既往的提點與支持;此外,作為時代同路人,尤其要感謝為本書作者帶來思想與行動啟迪的茅於軾、秦暉、王學泰、陳志武、丁學良、李煒光、吳思、陳婉瑩、錢鋼、熊聚明、邱立本、程抱一、陳彥、於碩、Pierre Musso、Gil Delannoi、許醫農、梁曉燕、信力建等優秀學人與社會賢達。因篇幅所限,恕難一一列舉。

此外,尤為感謝剛剛逝去的唐德剛先生,他關於轉型期中國穿越「歷史三峽」的預言為我打開視界。感謝粱文道兄為本書作點睛之序,他的文字為本書增色不少。每次相聚雖然短暫,但在這個常識依舊匱乏的年代,梁兄之文與道、之演講讓培雲望塵莫及。

「世間風物論自由,喜一生我有,共四海豐收。」這是我的郵箱簽名。我的一生料定與四海有緣,等完成手邊正在進行的另一部關於中國鄉村的書稿,則開始下一次漫長的旅行。無論在紙上,還是在路上,培雲總是滿心期待與有緣的朋友又一次相逢。

2009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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