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補遺 錯過胡適一百年

我常把讀書的樂趣融於人的歷史。在所謂人的歷史中,讀傳是條捷徑——傳記「濃縮人生精華」。你甚至只需幾個小時,就能把一個人看進了墳墓,想像他在墳墓中仰卧起坐,唉聲嘆氣。塋墓之外,我們在逝者的影子下完成對社會的回憶與改造,完成對往屆社會優良品質與智慧的追索與繼承。

坦率地說,是黃仁宇讓我重拾對歷史的興趣。我是說,我從學術上看出了歷史的樂趣。這位國民黨軍官在美國寫了《萬曆十五年》。用他的話來說,他研究的是大歷史(Macro-history),這個詞很玄乎,我倒寧願把它想成「隨心所欲讀歷史」。黃仁宇的學問的確是做得很好,也很中立,因此也給了我們讀者一次換個角度讀歷史的機會。黃仁宇和周恩來同是南開校友,遺憾的是,南開大學沒有把肄業生周恩來的禮遇分給肄業生黃仁宇一點,但這並不影響黃仁宇聲名遠播。

讀了黃仁宇的歷史書,我開始對海外的中國史家產生了興趣。作為旅美學者,唐德剛自然成了我書屋裡的貴賓了。雖然直到今天,唐德剛的書我只看了兩本,一本是《晚清七十年》,另一本即是我這裡要介紹的《胡適雜憶》——嚴格地說,還有《胡適口述自傳》,收錄在《胡適文集》中。對於胡適的追尋,大概就是從這本書開始的。

唐德剛是胡適晚年的入室弟子,曾親自錄製並譯註《胡適口述自傳》,被公認為海外論胡允當者。唐之「胡說」不辱大方,意創筆隨,明珠走盤,的確是些好書。唐德剛在《雜憶》書尾稱:「關於了解胡適,尤其是青年知識分子要了解胡適,我個人的看法,最可靠的兩部書,便是《四十自述》和《胡適口述自傳》。」在我看來,《雜憶》是可以和上述兩本比肩的。在該書中,唐德剛對胡適沒有太多的隱諱,儘可能地做到客觀(當然,也有些看法和讀者大相徑庭)。

在雜憶胡適時,唐德剛並未因為是胡適的入室弟子而像羅爾綱寫《師門五年記》《胡適瑣憶》時那樣畢恭畢敬,更多是尖刻、風趣與超脫。比如談到胡適與政治,唐德剛說胡適是「不要兒子,兒子來了」;胡適容忍,是「愛惜羽毛」「畏首畏尾」(借李宗仁語);搞政治胡適後天不足,「在主觀條件上,胡先生所缺乏的是:他沒有大政治家的肩膀、中上級官僚的臉皮和政客與外交家的手腕,他甚至也沒有足夠作政論家的眼光」;胡適被杜威老師牽了一輩子鼻子,做了幾十年齊天大聖,最後發現自己不過是個癩和尚的保鏢;老頑童甚至向讀者回憶起胡老師擠上公共汽車時的情景,「一個瘦骨嶙峋的脊椎動物」。

當然這些並不影晌唐德剛對老師的正面評價:胡適是「近代中國唯一沒有槍杆子做後盾而思想言論能風靡一時,在意識形態上能顛倒眾生的思想家。」胡適的確是個聖人,在他身上,全然沒有兩千年來無數鄉愿、學究、家天下帝王及其臣僕們自閹精神的「繼往」,更沒有極端年代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狂閹他人的「開來」。

對於「五四運動」,唐德剛與胡適的觀點並不一樣。胡適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反對政治,另一方面,卻又做了一輩子的政治票友,「胡先生是反對五四運動的。他認為新文化運動的夭折,便是把五四運動政治化的結果」。唐德剛後來解釋道:「新文化運動這部列車,被這批小夥計板錯了方向盤,就橫衝直撞起來,結果,目的熱,方向盲,列車出了軌、翻了車,弄得傷亡遍野。可憐的老胡適也被弄得教授當不成,新文化運動前功盡棄,而跑到紐約來落草。所以他反對五四運動。」

對於五四運動的是非褒貶由來已久。胡適的觀點是:「新文化運動才是那害了兩千年癱瘓病的中國固有文明的對症良藥,是當前救國救民的唯一道路。」胡適的理想是在一個非政治化的環境下投身文化與科學教育,再造文明,完成中國的文藝復興。折騰了一百年往回看,胡老夫子不是沒有他的道理。忽略真正的文化和教育,僅靠幾個先知先進帶著群盲打打殺殺瓜田分地殺資本家,僅圖一時一勢的革命,是不能真正改良社會的。革命到底是解放人的事業,而不只是解放豬圈裡的牲口,讓它從張家的院子跑到李家的廚房。

歷史車輪鬼打牆。轉到二十世紀後半葉,中國到處都是「人文關懷」。除了賣豬飼料的,什麼樣的企業都開始將「以人為本」的招牌掛上了大街。當然,以人為本並非舶來品,甚至可以說是中國的國粹。中國從來就是以人為本的。只不過,中國的人本是以鉗制人為本,而西方的人本卻是以尊重人、解放人為本。關於這一點,胡適在一次出遊東北時有所感悟:中西方文明的區別是,前者是人力車文明,後者是摩托車文明。所以胡適要在思想上解放中國,再造文明,要實用主義,要杜威哲學,要全盤西化(後措辭為「充分世界化」);因為要自由,所以要容忍。胡適說的容忍並不是菩薩說的容忍。

胡適一生奉行多研究些問題,少談點主義。唐弟子給胡老師的「輓聯」卻是,「多研究經濟,好研究問題」。

「胡先生告訴我,他在康乃爾讀大學本科時,對經濟學就沒有興趣,未嘗先修有關經濟學的科目,因而他一輩子對各種經濟學也很少涉獵。這便是他老人家晚年談政治問題的致命傷」「胡適之先生對中國民主政治的發展,雖然生死以之,他卻始終沒有搞出一套完整的理論來。不是他無此才華,而是他在社會科學上無此功力!沒有一套完整的理論來對近百年——乃至三千年——的中國政治經濟的演變做一番通盤的了解,而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去搞一點一滴的改革,那就必然扶得東來西又倒。」

胡老夫子如果知道他的入室弟子這樣給他蓋棺定論,定會氣得從棺材裡坐起來。生死以之,忙了一輩子竟然被弟子說成了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江湖郎中。

胡適生前建樹頗多,也因此被「我的學生毛澤東」(胡適語)組織了大陸學界搞了數百萬字的批判。

胡適膝下有二子,長子胡祖望,得名於胡母馮順弟,有允宗耀祖之意;次子胡思杜,由胡適親賜,寓意「思念杜威」,既表達了他對老師的敬重之情,更含著他一生對自由主義的豎定信仰。1949年後,胡適去了美國,祖望繼續留在美國,而思杜卻留在了大陸,並於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改造。1939年6月27日,性格潑辣的江冬秀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小三(胡思杜)死沒有出息,他要學政治,日後做狗官。」其實在那樣一個政治壓倒一切的年代裡,即使胡思杜當年不問政治,政治最後也是會問到他的。

「不要兒子,兒子來了。」胡適曾說,「思杜是我創造的」。大意是說中國該選擇杜威,更要一代代「思杜」下去,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的兒子竟會朝他飛來投槍,稱他是「帝國主義的走狗」。1951年,胡思杜在《中國青年》上發表了《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他對反對派的赤膽忠心,終於挽救不了人民公敵的頹運,全國勝利來臨時,他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中國……今天,受了黨的教育,我再不怕那座歷史上的大山,敢於認識它,也敢於推倒它,也敢於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天秤衡量他對人民的作用。從階級分析上,我明確了他是反動階級的忠臣,人民的敵人。在政治上他是沒有什麼進步性……這一系列反人民的罪惡和他的有限的(動機在於在中國開闢資本主義道路的)反封建的進步作用相比,後者是太卑微不足道的……在他沒有回到人民的懷抱來以前,他總是人民的敵人,也是我自己的敵人。在決心背叛自己階級的今日,我感受了在父親問題上有劃分敵我的必要。經過長期的鬥爭,我以為在階級上大致劃分了敵我,但是在感情上仍有許多不能明朗割開的地方。除了自己隨時警惕這種感情的危害性以外,我並要求自己樹立起工農大眾的感情來。」

對胡適的批判,我在《胡適日記》第八卷(1950~1960年)里能找到不少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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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寫過《為國家求饒》的王芸生和儲安平一樣,都是舊中國了不起的媒體人士。然而,相較而言,儲安平保持了自己的風骨。儲安平的《觀察》變成了《新觀察》,但是儲安平卻是舊人一個,保持了自己的人格,所以他能批評「黨天下」。王芸生的轉變是顯而易見的,比如抗戰一勝利王芸生就表示:「我們建議政府要做一件事,就是——取消新聞檢查,開放言論自由。」(《政府可以先做一件事》,1946年9月18日)當《大公報》記者因採訪學潮而被逮捕時,他義正詞嚴地抨擊了國民黨當局的暴行,並尖銳地指出:新聞檢查不僅有「掩飾罪惡,包庇頑邪」的作用,而且還會「使政府與人民都受了蒙蔽……使報紙喪失了信用」;在這種情況下,「一切撒謊欺罔的責任」就只能「由執行新聞檢查的政府一肩承擔」了(《逮捕記者與新聞檢查》,1947年6月)。然而解放後,雖然《大公報》沒有改為《進步日報》,但是1949年到1952年,《大公報》的發行量從16萬份急劇下降到6萬多份,廣告收入減少了60%。王芸生以階級鬥爭的理論為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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