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補遺 二十世紀流血,二十一世紀流汗——巴黎答客問

本篇訪談裉據本書作者2004至2009年間的數篇談話整理而成。一部分內容來自作者在巴黎寓所里與友人的閑談,其餘部分輯錄於近幾年間作者分別接受《南都周刊》《南方周末》《大江生活城市周刊》以及美國《芝加哥論壇報》、丹麥《政治報》、法國國際廣播電台等境內外媒體採訪時所表達的觀點。

問:中國人談二十世紀,繞不過魯迅與胡適。有人說,胡適是二十世紀少數堪與魯迅比肩的大師,你怎麼看魯迅與胡適?

答:在關天茶舍回一些朋友們的拈子時,我談到魯迅和胡適不是一個境界,引來不少爭論。有位網友讀後說我運筆如龍,回答精彩,但也表示「看待胡、魯二人,實在不須是坐翹翹板:把一人頂起來,就非要壓下另一個去」。這點我是贊成的。在這裡我要說明的是,我區分胡、魯二人,不涉及各自的人格。在我看來,魯迅更多是孤立、否定與苛刻,而胡適則是合群、建設與寬容。今日中國最需要的是寬容,而不是「一個也不寬恕」。

我推崇胡適不只是為了懷念他,還因為他對當今中國的濟世功用。逢無疑問,中國社會現在是一個混合體。一個集前現代、現代、後現代「三位一體」的怪胎。當今中國如何真正實現現代化,實現文明政治、輕鬆生活,我認為有兩個要件:一方面要保守已有的現代,另一方面需要現代、後現代文化瓦解前現代的消極的東西,就像網路文明正在無孔不入地瓦解專制主義一樣。眾所周知,後現代最重要的特徵就是寬容,是多元化,是胡適先生晚年倡導的「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此一層面,「魯迅精神」顯然是格格不入的。

李慎之先生說「二十世紀是魯迅的世紀,二十一世紀是胡適的世紀」。我的理解是,「二十世紀是流血的世紀,二十一世紀是流汗的世紀」。前一世紀是革命的世紀,後一世紀是改良的世紀(我把它理解成真正的革命);前一世紀風雨飄搖,終點回到了起點,基本上宣告失敗;後一世紀需要大家的耐心,需要多一些堅定與堅守,甚至包括無可逃避的忍辱負重。不要像庸俗短視的革命家一樣,盼著在有生之年看見革命的一切成果。

幾年前,我第一次去海南旅行,當車子行駛在新修的寬闊路面上時,我突然有一陣感動。我在想,我寫了不少慷慨文章,但之於中國的貢獻,也許不如一位民工。他們雖然被潑上了廉價的污名,不如精舍里的學者們高貴,但修出來的路都踏踏實實,是可以看得見的。這種自責一直延續到了今天,並有了下面的結論:我們這代人,與其拿著主義去「爭奪青年」,還不如腳踏實地,像民工一樣一點一滴地建設。他們修築的同樣是政治意義上的「第三條道路」。就像馬爾羅所說,真正有濟世精神的人,會忙於修建公墓與圖書館,而不是忙於革命。

問:啟蒙是否結束?什麼是真正的啟蒙?

答:有一次坐在索邦內廣場的雨果塑像下面和一個德國學生聊天,她對我說,在西方,啟蒙結束了,大家整天好像沒有什麼事,不像你們中國,危機四伏,德國人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敵人在哪兒呢!

啟蒙結束了嗚?我不這樣認為,雖然基礎主義與普遍主義的受挫讓啟蒙運動陷入困境。我十分贊同哈貝馬斯的立場——既反對歷史虛無主義對傳統的否定,又不放過對現代性的各種弊病的批判。現代性是一項並未完成、需要不斷完善、不斷更新的事業。我以為,人類除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與自由外,沒有其他的宏大敘事。後現代主義和啟蒙時代的主義論一樣,在這個追問下雙雙破產。一方面,宏大敘事顆粒化,每個人的精神都還原到最樸素的境地;另一方面,人人都追求自己的幸福自由,這是人的天性,這個天性匯合成一組宏大敘事。它將擊破空洞與虛無,人類會因此團結。

康德說,啟蒙就是人類擺脫自己加之於自己的不成熟狀態。所謂不成熟狀態就是:我們在需要大膽運用自己理性的領域卻接受別人的權威。康德舉了未成熟狀態的例子;有本書能代替我理解,有位牧師能代替我擁有良知,有位醫生代替我選擇食潛。這幾個例子,不幸預言了此後啟蒙運動何以陷入困境,即啟蒙者大包大攬,爭當真理代言人、牧師與醫生。然而,沒有人能做到真理在握、絕對正確,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有限的世界;我們擁有的是短暫的生命;我們的知識理性同樣是有限的,如波普爾所說,歷史沒有宿命,我們能做的就是運用自己的有限理性不斷地糾錯。在此意義上,啟蒙沒有絕對的是。

在法語中,啟蒙是光明的意思。啟蒙,說到底就是要有光。這種光不是先驗獲得的,也不可能被誰後天絕對掌握。啟蒙沒有結束,但是推銷絕對真理的啟蒙時代已經結束了。中國現在流行的某些精英主義仍然具有啟蒙時代的一些危險特徵。即,以自己的話語權的優勢,對大眾運用牧師與醫生式的權威邏輯。歷史是人民寫的,歷史文本卻是知識分子寫的。知識分子的這種職業便利,決定了這個群體通常自視過高,在解釋歷史與現實時,總傾向於誇大自己的作用。

以自己為救世主者就像這樣一群「鳥人」,他們飄在空中,鳥瞰世界,自信真理在握,略作思考便可以為塵世開出包治百病的偏方。這是一種致命的自負。就像在黑夜裡打手電筒,他們不是謙卑地把光打到遠處,照亮道路、田野與山巒,讓你自己判斷該往哪走,而是對著你的眼睛照射,告訴你這就是你需要的光明,舍此全是黑暗。那一刻在你眼中,除了他們手電筒里射出的光亮外,你什麼也看不見,導致啟蒙後失明。這就是我時常提到的「在光明中失明」。梭羅在《瓦爾登湖》結束語里有句話說得也很好——那種使我們失去視覺的光明,對於我們是黑暗。

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孩子在出生,在長大,在問自己或問大人十萬個為什麼。人類的處境其實就像這些孩子,除非人類滅亡,否則啟蒙永遠也不會結束。啟蒙的前提是自由,每個人都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有自由才有平等,有平等才會有自由交流。只有在這種自由、平等的語境中,我們才有可能真正享受醫生的食譜,並能隨時發現其中的毒藥。同時,啟蒙者不因對理性的不正常運用,加上自己天馬行空的幻覺,做了教條主義和他律的奴僕。

今天是永遠的現代,啟蒙是一項未竟的事業。啟蒙就是自由交流,它不止於言論自由。言論自由可能是單向的,而自由交流是一種互動,是彼此尊重,是程抱一院士所說的「一加一大於二,接近三」。

問:有人說中國文藝復興的時代已經來臨?

答:文藝復興的前提是這個時代必須張揚一種價值。中國要張揚的價值是什麼?這似乎還是個「國家機密」。文化產品不同於其他產品,它不是以複製多少件來計算的。舉例說,一個音像店,擺滿了全是些好萊塢的大片與帝王戲,而像《鬼子來了》這樣的國產好片在國內不能公映,這說明在某種意義上中國文藝復興的條件還不成熟。值得慶幸的是,由於傳媒科技的發展與普及,一個自我解放的時代正要到來。個體傳播的興起,是中國實現平穩轉型的歷史機遇。

當代中國,「在浮躁中前進」。消極而言,互聯網像大眾傳媒的專欄文章一樣,裹挾無數泡沫,澆滅了智者嘴上的煙斗;積極而言,後現代的價值觀挾傳媒科技之力正在瓦解前現代的銅牆鐵壁。比如歌手自己刻錄CD賣、學生拍DV電影在網上發行以及個人博客的興起……個體的崛起打破了文化上的壟斷,從此告別崔健、張藝謀等「文化代言人」。中國正在走向多元化,主流文化流行於民間,它們不會被幾打子精英簡單地代表,也不會因為某個楮英的「墮落」而背上黑鍋。我在巴黎大街上經常能看到章子怡的臉,我覺得她親切,若有人說中國文藝將在她身上復興,就有點太扯臉蛋了;同樣,說她丟中國人的臉蛋,自然也是扯淡。一個理想的社會應詼是這樣,無論富有還是貧窮,人們能按照自己的意願經營自己,DIY自己的人生,DIY自己的文化,甚至製造流行與時尚。胡適曾說,每個人爭自由,就是為國家爭自由。今天,每個人DIY自己的文化,也就是DIY中國的文化。中國文化的轉變,將更多地決定於這些文化的消長。如果民眾都起來維護自己的利益,正視自己的慾念,表達自己的主張,假以時日,轉型定將水到渠成。所謂民主,說到底就是自作主張、討價還價。市場經濟,也是對民主生活的一種訓練。人們有權DIY自己的經濟、文化與生活,是民主得以實現的基礎。

自由即秩序,寬容即自由。北京王府井大街上出現「漢服青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與其說有人在搞復古,不如說這是中國文化走向多元化的一個註腳。當你在巴黎大街上看到一些裹著被單式衣服的黑人婦女,最初可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但久而久之,你會從中領略到一種國際情懷、一種寬容、一種城市文明的溫暖。服飾多樣性是文化多樣性的一種表述,文明的富庶,來自文化多樣性,得益於彼此寬容。

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一輩子做了兩件大事:一是打義大利戰爭,結果功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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