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放的傳統 一個人的傳統

人生而現代,卻無往不在傳統之中。

在《死亡詩社》這部電影的開篇,校長問學生們什麼是威爾頓教會學校的四大支柱。在大庭廣眾之下,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是「傳統、榮譽、紀律、優秀」。然而在私下裡,學生們則把這所按部就班、載滿榮譽的名校視為「地獄」。

新來的基丁老師講的每句話都顯得那樣意味深長,「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為了不枉度「不縱即逝」的青春,年輕人應該迎難而上,敢於祧戰傳統和權威。當然,如果我們視界開闊,就不難發現,敢於創新與挑戰權威,同樣是一種傳統。所謂「挑戰傳統」可能是以一種新的傳統挑戰另一種傳統。

什麼是「傳統」?《現代漢語詞典》里關於傳統的經典解釋是「世代相傳、具有特點的社會因素,如文化、道德、思想和制度等。」如果我們將文化、道德、思想以及制度等都視為一種信息變數,就不難發現,所謂傳統同樣是可變的。即使傳播如此發達的今天,也沒有人能給我們一個關於中國傳統的精確指標。從傳播學角度來說,因為時光永無歇息地流逝,傳統在傳播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加入新的元素。比如,新的傳統(雜訊)不斷地被發明,而舊的傳統(信息)在一點點消逝。新舊交替或交嫌,才有了我們今天的傳統。

傳統即信息。換言之,傳統作為信息整體而存在,在時間和空間中不斷地編碼與流播。然而,任何信息都有開放性,所謂「隔牆有耳」「沒有不透風的牆」就是這個道理。當傳統變成信號發射,會有各種各樣的雜訊(積極或消極)加入進來。由此,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以下兩點結論:

①舊傳統不可能完整地傳達到下一個時代;

②舊傳統可能為本地或他者新傳統的發明提供材料。

當傳統被視為信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中國傳統中充滿悖論。畢竟,信息有真有偽,它只追求傳播,並不負責絕對正確。

如明恩溥在《中國人的素質》里所指出,「中國政治家的生活和國事文件,好像盧梭的懺悔一樣,充滿著最崇高的情感和最卑鄙的行為。他殺了一萬個人,然後引述盂子的一段話,講人的生命是神聖的。他把修河堤的錢裝進自己的腰包,結果使全省慘遭洪水之害,然後他再悲嘆耕者失其田」。

作為鴉片戰爭以來對中國人性剖析最深刻的人士之一,明恩溥的批評,同樣可以作為一種外來信息加入到對中國傳統的改造。

談到傳統的改造,我們有必要回顧一個經典的「寓言」。

實驗人員把五隻猴子關進一個籠子里。籠子上面掛著一串香蕉和一個自動噴水裝置,只要有猴子拿香蕉,馬上會有水噴向籠子,將五隻猴子淋濕。每次嘗試都失敗後,最後猴子們達成共識:不要碰香蕉,否則水會噴出來。

後來,實驗人員把其中一隻猴子換掉,換進一隻新猴(A猴)。「A猴」看到香蕉,立刻去拿,結果被另外四隻猴子暴打一頓。因為那四隻猴子認為「A猴」的行為會讓它們淋水,因此齊心協力制止「A猴」碰香蕉。當「A猴」的每次嘗試都會引來一陣暴打,它便很快接受了香蕉屁股摸不得的所謂「猴子共識」。

用相同的步驟,實驗人員陸續換掉了所有舊猴。當新來的「B猴」想拿香蒸時也遭到其他猴子的慕打。有意思的是,維持秩序者同樣也包括「A猴」。當禁忌變成了一種傳統,「A猴」變成了傳統的忠實捍衛者。就這樣,當籠中猴子都被換成新猴子,也沒有哪只猴子敢動籠子頂上的香蕉。它們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原因香蕉成為禁忌。即使實驗人員早已經挪走了噴水裝置,猴群仍會通過他律與自律來維護它們的「猴子共識」。這便是「傳統」的由來。

當然,這裡的傳統是一種消極的傳統。就像房龍在《寬容》里寫的一樣,第一個走出山谷的人,回來後註定要被亂棍打死。套用哈維爾關於人權與主權的敘述,這個故事同樣告訴我們,「人是上帝的造物,傳統是人的造物」。傳統只有不斷地被發明,被改造,真正以人為本,傳統才會有價值。

關於傳統如何被發明,在霍布斯鮑姆主編的《傳統的發明》一書中有詳細敘述:「那些表面看來或者聲稱是古老的『傳統』,其起源的時間往往是相當晚近的,而且有時是被發明出來的」。作者通過對威爾士的民族服裝、蘇格蘭的典籍再造、英國皇家儀式變遷、英國統治下印度慶典禮儀的變化、非洲民族對英國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模仿以及1870至1914年英、法、德三國民族節日和大眾文化方面的變化等不同的個案來詳盡地論證「傳統是被發明」這一似乎違背常識的看法。在這裡,傳統不再是不變的、恆定的歷史連續性敘述的神話,而是源於晚近歷史的「發明」和「生產」。

在中國,最好的例子莫過於漢人的頭髮。清軍人關時,為了保住所謂「頭可斷,發決不可剃也」的傳統,因此有了「江陰十日」,清軍屠城,死17萬人;至清廷勢去,民國初立,過去「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剃頭令又變成了「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而時至今日,中國男人的長髮傳統與辮子傳統早已雙雙絕跡。

就像漢語被發明並成為中國人的母語一樣,一切文化、制度和思想一樣,也都是人之造物,都是被人發明出來的。人類文明的傑作,就是通過人力一點一滴地努力,終於聚沙成塔、滴水穿石,在有意無意中創造出來的。

德國外長費舍爾談到德國與歐盟的關係時意味深長地說:「德國是我們的家鄉,歐洲是我們的未來。」當然,我們可以放寬過去與未來的視界,將這種文化觀念應用到人類全部的歷史。

必須承認,「傳統」語義的模糊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偏見。有人刻板地以為「傳統」就是「傳而統之」,就是堅守本土文化,於是傾向於將自己的文化走向海外視為對傳統的弘揚,而將外來傳統的引入視為文化殖民或侵略。

如前所述,「傳統即信息」,傳統一經發明,就不可能像國家機密一樣被死守,或像祖傳秘方一樣代代單傳。開放與傳播是信息的屬性,傳統一經發明,其所面對的註定是全世界。真正的文明會讓人類相通,任何先行者都不會獨享自己的文明。儘管傳統的發展,有強弱先後,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任何國家或民族的傳統,都從屬於人類這個大傳統,都有自己的長處,只是歷史風雲際會,各自發展出了自己與眾不同的形式。人類不過是徘徊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的鐘擺,它決定了不同的傳統同樣具有某種同一性。

有人曾經得出結論,認為直覺是東方的傳統,理性是西方的傳統。譬如說,古往今來,中國的學說,包括政治、社會與人生,多是語錄體的結論,而沒有推理的過程。然而,我們不能就此論定中國沒有理性思維的傳統,那些理性思維的傳統只不過是被歷史的煙塵所掩蓋,失去了往日的光輝罷了。

有位法國老人曾經問過我一個簡單的問題,當我轉述給中國學生,無一答錯。然而,我的一位法國校友卻被難住了。

「本雅明有三個姐姐,每個姐姐都有一個弟弟,本雅明家有多少兄弟姐妹?」相信讀者立刻就能得出答案。大概過了兩三分鐘,這個法國學生算出來了,答案是七個。本雅明,加上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再加上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再加上一個姐姐,一個弟弟。我說,答案不對。他仍不信,繼續在紙上畫三條線在求證。直到我和他講每個弟弟都是本雅明本人,他才恍然大悟,說自己笨。

講這個故事,並非要證明法國人笨。法國是世界上鮮有的具有創造性的民族,它不但為世界進步貢獻了笛卡爾、帕斯卡、居里夫人、雨果、托克維爾,同樣貢獻了奧運會與世界盃,甚至歐盟。然而,人類的思維卻是那樣奇特無比,「理性」有時也會讓我們繞彎路。倘使我們不能意識到自己理性的有限性,難免執迷不悟,將半吊子理性視為真理。不可否認,啟蒙運動以來出現的一系列烏托邦悲劇,正是與此有關。

當然,東方人鼓吹的直覺同樣面臨問題。黃仁宇曾在《萬曆十五年》中批判中國「以德治國」和沒有數目字管理。在我看來,孔孟之學便是一種源於直覺的學問,而專制中國所建立的統治,同祥是一種疑神疑鬼的直覺統治。得天下者終日疑心他人謀反,於是「從直覺中來,到幻覺中去」,把整個國家變成一座上至皇帝老兒、下至黎民百姓都無法脫逃的監獄。而「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式文字獄案的發生,更見證了這種疑神疑鬼的直覺統治走到了極致。

今天,我們可以批評中國古代的注經學問沒有發展成詮釋學,批評巴金沒有達到索爾仁尼琴的高度。然而,中國並非沒有抽象思維的傳統。

舉例說,莊子便是一個很好的邏輯大師。事實上,莊子在歐洲的普及程度,並不遜於孔子。莊子因「化蝶」「子非魚」等著名思辨收穫的美名,甚至超過了孔子。同樣,《墨子》的思想也有很強的思辨性。

兩漢時期的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不能說它沒有思辨性,而魏晉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