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自由到民主 底線理想與偷雞寓言

沒什麼辭彙比「底線」更能給人一種凜然的正義。國家被外敵侵略時,生長於斯的國民多會奮起反抗,因為侵略者觸及了這個國家的主權底線;妻子與人私通時,男人們通常會怒不可遏,甚至揚言殺了這雙「姦夫淫婦」,因為他們相信「春風又綠江南岸,男人頭頂綠不得」。同樣,被鄉村幹部挖了祖墳的農民,也不吝以死相拼,因為祖墳里不僅埋著他的父輩,同樣埋著他底線尊嚴之地雷。任憑平時忍辱含垢、唾面自乾,但若是被人「欺負至此」,他埋藏多年的憤怒恐怕就要徹底引爆了。

無論是否同意上述觀念或者行為,但你不得不承認底線無所不在。而且,底線有著平衡社會的法力。2008年暑假我回江西老家,發現村莊周圍的古樹被村幹部盜賣殆盡,唯獨祖墳邊上的古樹留下來了。這些樹之所以沒被強賣,便是因為有壯士以祖宗之名拚命,以致裡應外合的樹販子與村幹部不得不無奈罷手。現實近乎荒誕,在這裡法律與政治道德都不足以阻擋權力與資本的合謀,倒是那幾座孤零零的祖墳——被新政府批判的「舊文化」與「舊勢力」,像是一座座捍衛尊嚴的堡壘,為這個村莊守住了一點底線。

談到底線,不由得讓我想起兩部歐洲電影:

一是法國導演阿蘭·查巴特的《RRRrr!!!》,它講述的是一個大約發生在三萬多年前的浪漫故事。讓我至今難忘的一個細節是:有一天,「美髮族」發現了一具女屍,大家為此議論紛紛,有說是植物殺死的,有說是動物殺死的,也有說是老死的。有意思的是,當有人猜測是「死於人手」時,立即引來一片鬨笑,簡直是天方夜譚!在這些可愛的原始人看來,人殺死自己的同類是不可想像的。在那些野獸出沒、人心簡樸的蠻荒歲月里,人類必須互相依靠才能向大自然要求最基本的生存權。人不能消滅自己的同類,或許是這些古人類的共同底線。和那個遙遠的時代相比,文明人的底線卻是越降越低,以至於在二十世紀甚至徹底失去了底線。

與此相關的另一部電影是奧地利導演邁克爾·哈內克的《暴狼時刻》,該電影所涉及的是人類的未來:在一場大災難襲擊歐洲之後,一對年輕夫婦帶著兩個孩子逃離了城市,打算到鄉下住上一段時間。然而,當他們趕到鄉下時,發現自己的房子已經被一個陌生家庭所霸佔。更不幸的是,陌生家庭的男主人決定不惜任何代價保護「自己的」棲身之地,竟然毫不猶豫地槍殺了這座房屋的真正的男主人……邁克爾·哈內克的作品以剖析人性見長,在他眼裡,文明竟是如此脆弱——「在災難面前,所有的道德體系都可以輕易坍塌。」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刻,你去背誦「風能進,雨能進,國王的衛兵不能進」的「產權宣言」似乎已經不合時宜。

顯然,《暴狼時刻》並非只是一則關於人性的消極預言,哈內克向觀眾無情地展示了人性中的黑暗以及一個社會在底線崩潰之時將要面臨的災難。災難會導致底線的崩潰,而底線的崩潰必定釀造更大的災難,直至人類苦心孤詣積累的文明自毀殆盡——而在這方面,幾千年來的短暫歷史已經給出了足夠多的答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所謂「羊急了也會咬人」,連一隻孤獨的羊都有自己的底線,更何況是人?然而,儘管人人似乎都在或者都會「為(自個兒的)底線而戰」,但你也不得不承認,在人類歷史與社會生活中,各種底線並非牢不可破。所謂「共同底線」,有時不過是一根便於我們在大海中搜索有關沉船的苦難記憶的纜繩。

談到法國大革命,許多人首先想到的是羅伯斯庇爾的殘暴與隨之而來的人頭滾滾。殊不知,這位以「革命劊子手」形象出現在歷史舞台上的法國青年曾經是個滿目溫猜的人道主義者,一個堅定的死刑廢除論者。然而,當革命的怪獸被喚醒並且橫衝直撞時,同樣是這位羅伯斯庇爾在人群中喊出了「路易必須死,因為祖國必須生」的驚人口號,並且在革命廣場上豎起了屠殺反對者的斷頭台。衝破了底線的暴力總是遵循著相同的邏輯,不久後,當羅伯斯庇爾被熱月黨人押上斷頭台時,不過是換了句口號「羅伯斯庇爾必須死,因為共和國必須生」。不難發現,當「人不可以消滅人」不能成為一個社會的共同底線,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奔跑的斷頭台」的下一個目標。

「二十世紀流血,二十一世紀流汗。」我曾經滿心歡喜,人類終於在二十一世紀進入了一個改良的世紀。然而,二十世紀的血腥記憶讓我也不得不時時思考保障人類「以流汗改變世界」的底線是否真實存在。且不說索爾仁尼琴筆下並不遙遠的古拉格群島是一種怎樣的苦難象徵,在納粹暴行揭露幾十年後的1994年盧安達不還是發生了種族大屠殺?面對數以萬計的死難者,人類底線何存?打開世界歷史,各類宗教總是苦口婆心地教導人們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然而這些清規戒律何時阻止了野心家們以宗教之名殺生、偷盜和邪淫?直至今天,死刑仍在許多國家存在,國家以合法的「公共殺人犯」的身份繼續為「人可以消滅人」提供某種正當性。更令人吃驚的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私刑,就像2008年10月發生在中國政法大學的弒師案一樣,竟在中國人那裡收穫了展耳欲聾般的掌聲。真應了那句話:斷頭台上的倒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最重,在別人的脖子上最輕。

有底線么?在複雜無比的人性面前大談底線是不是過於浪漫?至少,我們該相信人類永遠也回不到電影《RRRrr!!!》里的那個「人不可以消滅人」的美好年代了。

然而,儘管設置、認同並且捍衛底線在某種程度上說意味著一種浪漫主義,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沒有底線的生活將會變得黑暗無比,沒有底線的社會註定充滿荒誕。如果地球和萬物都先去了引力,我們將飄向何方?相信許多人都看到過一個與以下版本類似的帖子:「早晨起床,掀開黑心棉做的被子,用致癌牙膏刷完牙,喝一杯摻了三聚氰胺的牛奶,吃根柴油炸的洗衣粉油條,外加一個蘇丹紅鹹鴨蛋,在票販子手裡買張車票,準時趕到地下煙廠上班,9點30分諭偷用山寨手機看股票從6124.04點跌到1240.46點,中午在餐館點一盤用地溝油炒的避孕藥喂的黃鱔,再加一碟敵敵畏噴過的白菜,盛兩碗陳年糧煮的毒米飯,晚上再來一盤瘦肉精養大的死豬肉臘肉——這就是一個中國人的幸福一天。」

雖然這種糟糕的、誇張而戲謔的生活不會集中在某一個人身上,但是公眾對近年來中國社會生活之底線淪陷的焦慮是顯而易見的。而且,這是一種真實的焦慮。種種關於底線淪落的事實與傳言,早已經使中國社會一步步陷入失信的深淵。

網上流傳的「國內十大著名荒唐禁令」所揭開的則是另一種荒誕。在這一系列著名的「禁令」中,竟然有一條是「中小學教師嚴禁姦汙猥褻女生」。據稱該條款出現在湖南省益陽市赫山區和資陽區兩個教育局頒發的「教師準則」內。很難想像這種完全觸犯刑律的行為條款,會出現在教育系統的道德「禁令」之中。莫非這個禁令是要給中國刑法補畫一條底線?抑或是地方教育當局認為中國重新回到了幾十年前法治崩潰、「一部婚姻法治天下」的舊時光景?

有人說,人與動物的真正區別就在於人有「想像力」。或許,有底線社會和無底線社會的區別同樣在於後者有著無人可及的「想像力」。在一個沒有底線的社會,J·K·羅琳註定一生受窮。當人們可以不受外界與內心的約束為所欲為,現實所創造的故事將遠比羅琳筆下的《哈利·波特》更戲劇,更多彩,更扣人心弦,也更魔幻。

當警察可以推開公民的住宅將看黃片的夫妻抓進派出所,當鄉幹部可以帶領教師和推土機去碾平村民的莊稼,當年輕的法官離奇地「被自殺」在看守所里,當準新郎因「躲貓貓」撞牆而亡,當居民有產權的住宅可以被拆遷隊在光天化日之下搗毀,當一位被審訊的孩子的母親會在失蹤數月後突兀地出現在精神病院里,我們不得不說,在一個權力失禁、公民無聲的無底線社會裡「Nothing is im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

可嘆的是,在這個重觀賞而輕思考的暄囂年代裡,人們似乎更傾心關注低腰褲是否撞到了「社會底線」,而對於那些可能真正導致社會危機的「底線的崩潰」卻不聞不問。

春秋時期,宋國大夫戴盈之有次和孟子談治理。盂子談到了民生疾苦,希望政府減免苛捐雜稅。戴盈之也承認了這一事實,但是他表示真正取消捐稅今年還不能實現,要到明年才行,今年只能夠減輕部分捐稅。盂子聽後,於是便給戴先生講了一個故事:

有這麼一個人,每天都要偷鄰居家的雞。有人去勸告這個偷雞賊:「偷盜行為是可恥的,從現在開始,你別再偷雞了。」偷雞賊聽到後卻說:「好吧,我也知道這不好。這樣吧,請允許我少偷一點,原來每天偷,以後改為每月偷一次,而且只偷一隻雞,到了明年,我就不偷了。」

這是一個非常值得回味的寓言。假使你足夠細心,就不難發現,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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