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文在我們穿越戈布寧大冰川途中記的日記里納悶為什麼他的同伴羞於哭泣,即使在當時我也可以告訴他,與其說是羞於哭泣,還不如說是害怕哭泣。現在,我穿過西洛斯峽谷,穿過埃斯文死亡之夜,走進寒冷的國度,遠離恐懼。在那兒,我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場,但有什麼用呢。
我被押回薩斯洛斯,囚禁起來,因為我與一個被放逐的人為伴,也許還因為除此以外,他們不知道拿我怎麼辦。從一開始,甚至在接到從艾爾亨朗的官方命令之前,他們就對我特別優待。我呆在卡爾海德的牢房,實際上是薩斯洛斯「當選領主塔樓」的一間擺有傢具的屋子。我有火烤,有收音機聽,一日五餐。屋裡自然不舒適,硬板床,薄鋪蓋,光禿禿的地板,冷冰冰的空氣——同卡爾海德的任何房間沒有兩樣。不過,他們派來一位醫生替我治病,醫生動作輕柔,聲音溫和,使我感到愜意,這在奧格雷納可享受不到。醫生進來後,我想門就一直沒鎖上,當時是敞開的,我希望門關上,因為穿堂風扎痛了我的骨頭。然而,我既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起床去關門。
醫生是個嚴肅而又慈祥的年輕人,他和顏悅色而又斷然告訴我:「你營養不良,勞累過度已有五六個月了,元氣已經耗盡。躺下來,休息吧。躺下吧,就像冬天峽谷里冰凍的江河,靜靜地躺著吧,休養吧。」
然而,我一睡著,就夢見自己在卡車裡,與同車的人偎依一塊,大伙兒赤身裸體,渾身發臭,瑟瑟戰慄,擠成一團,相互取暖,只有一個人例外,他獨自躺在鐵欄杆車門邊,全身冰冷,嘴裡滿是淤血。他是叛徒,他獨自一人撒手歸西,拋棄了我們,拋棄了我。我常常從憤怒中醒來,但我弱不禁風,一氣就渾身顫抖,一顫抖就流出虛弱的眼淚。
我準是病得嚴重,至今還記得當時高燒的一些反應,醫生在我身邊守護了一天一夜,或許更久。我回憶不起那些日日夜夜,只記得對他說過,並且聽到了自己如訴如泣的聲音:「本來他是可以停下的,他看見了哨兵。他卻徑直朝槍口撞去。」
年輕醫生沉默一陣才說:「你不是說他是自殺的嗎?」
「也許——」
「我不相信哈爾斯·瑟爾瑞姆·伊爾·埃斯文會自殺。」
我對人們談及自殺時,壓根兒沒有想到自殺是多麼卑鄙。對我們而言,自殺是一種選擇,對他們而言,自殺卻是放棄選擇,它本身就是背叛行為。倘若卡爾海德人讀我們的聖經,準會認為,猶大的罪惡並不在於他出賣了耶穌,而在於他自暴自棄,放棄被寬恕,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自殺了。
「那麼,你不叫他賣國賊埃斯文吧?」
「從來沒有。有許多人根本不理睬加諸於他的罪名,艾先生。」
然而,他的話並沒有給我任何安慰,我依然痛苦地叫道:「那他們為什麼要向他開槍?為什麼他死了呢?」
他無言以對,因為根本就無法回答。
我並沒有受到正式審訊。他們詢問我是怎麼逃離普利芬農場,來到卡爾海德的,還問到我發射給他們電台的密碼信號的目的地和內容。信號直接發到艾爾亨朗,國王那裡。飛船的事顯然是秘而不宣,但我逃離奧格雷納監獄,在冬天穿越大冰川以及在薩斯洛斯逗留的有關消息卻任由人們自由討論。電台對埃斯文的參與以及他的死隻字未提,然而,人們都知道了。在卡爾海德,保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謹慎,一種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對問題的省略,卻不是對回答的省略。新聞公報只提到特使艾先生,但人人都知道是哈爾斯·瑟爾瑞姆·伊爾·埃斯文把我從奧格雷納人的手中解救出來,並且護送我穿過大冰川,來到卡爾海德。此外,他還揭穿了奧格雷納總督們的謊言:去年秋天我在米西洛瑞猝死於荷爾蒙高燒……埃斯文預見我歸來所產生的效應相當準確,只是低估了這些效應。由於外星人病倒了,躺在薩斯洛斯一間屋裡,卧床不起,不能行動,也不管事了,在短短10天內就有兩個政府垮台了。
說奧格雷納政府垮台了,自然是指33人權力機構中一派總督取代了另一派總督。用卡爾海德人的話說,有些人的影子②變短了,有些人的影子變長了。把我送進普利芬農場的薩爾夫集團,被揭露撒謊,陷入尷尬境地,但他們仍然負隅頑抗,直到阿加文國王公開宣布宇宙飛船即將到達卡爾海德,他才垮台。就在國王發表聲明那天,自由貿易派接管了33人委員會最高權力機構。看來,我對他們多少還是有用的。
在卡爾海德,政府倒台很可能是指首相遭到貶謫,與此同時內閣大換血,儘管經常也意味著暗殺,被迫辭職,甚至叛亂。蒂帕並沒有賴著不走。我在國際名聲角逐場上具有相當大的現實價值,再加之我證明(通過暗示)埃斯文是無辜的,從而使我在名聲的天平上的重量明顯超過蒂帕。因此我後來才知道,甚至在艾爾亨朗政府得知我向飛船發報之前,他就辭職了。他是根據瑟西切爾的告密而行動的,只等到得知埃斯文死亡的消息,就下台了。他失敗了,同時也復了仇。
阿加文國王充分了解情況後,立即給我拍來急電,召我火速前往艾爾亨朗,並且匯來一大筆路費。薩斯洛斯市也表現出同樣的慷慨大方,派那位年輕醫生護送我,因為我的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我們旅途坐的是機動雪橇。旅途情況我只記得只鱗片爪,一路平安,從容悠緩,長時間等待壓雪機清掃道路,在客棧里度過漫長的夜晚。路途本來只需要二三天,卻似乎是一次漫長的旅途,究意走了多久,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們終於穿過艾爾亨朗北大門,進入深凹的街道,滿街白雪茫茫,房屋影影綽綽。
這時候我覺得精神振作起來,頭腦清晰。在此之前,我一直身心交瘁。此時,雖然旅途疲勞,我卻發現自己身上仍有一股活力,這十有九成是習慣的力量,因為我終於來到一個熟悉的地方,一座我生活過,工作過一年多的城市。我熟悉這兒的街道、塔樓,熟悉王宮裡的庭院曲徑樓閣,熟悉自己在這兒的工作。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我的朋友正撒手歸西,我必須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我必須為他拱頂奠基。
在王宮大門,有人傳令讓我進宮,下榻在一座賓館。那是「圓塔樓」,標誌著一種崇高的禮遇:與其說這是國王的恩寵,還不如說是他承認了一種本來就崇高的地位。來自友好國家的大使通常都住在「圓塔樓」,這是一個友好的信號。然而,到「圓塔樓」
,我們得經過「角落紅樓」,我從狹窄的拱門看進去,看見了池塘邊那棵光禿禿的樹,掛滿冰花,灰濛濛的,那座房子早已人去樓空。
來到「圓塔樓」門前,我受到一位身穿白色長袍和紫紅色襯衣,佩戴一根銀項鏈的人的迎接,他就是荷西荷爾德隱居村的預言家法克斯。一看見他那張和善、俊美的臉,這是好多天來我見到的第一張熟悉的臉,頓時舒了一口大氣。法克斯以罕見的卡爾海德招呼方式握著我的雙手,歡迎我——他的朋友,他的熱情如一股暖流蕩遍我全身。
法克斯是在初秋從他所在的地區南瑞爾被召進宮的,從漢達拉隱居村挑選王宮大臣並非罕見,但預言家接受公職卻不常見。我相信要不是深切關注蒂帕政府把國家引向何方,法克斯準會拒絕出山。出於憂國憂民,他才取下預言家的金項鏈,戴上了內閣大臣的銀項鏈,走馬上任,而且不久就嶄露頭角。自從元月以來,他就一直是內閣決策委員會成員,該委員會是抵消首相權勢的平衡器,而且還是國王親自提名法克斯登上該高位的。他似乎正在飛黃騰達,通向不到一年前埃斯文跌下的權力寶座。在卡爾海德,政治生涯往往是曇花一現,十分險惡。
圓塔樓是一座小巧堂皇的房子,但寒氣逼人。在那裡,我來不及見別的人或發表正式聲明或正式露面,就同法克斯長談起來。他用清澈的目光凝望著我道:「有一艘船即將到來,即將登陸,這艘船比你三年前乘坐降落在荷爾登島的那艘大些。有這回事嗎?」
「有。也就是說,我發出了信號,要求飛船準備到來。」
「什麼時候來?」
可是,我連當時是哪一月幾號都記不清了,這才意識到近來我的身體狀況究竟多麼糟糕。我不得不倒數回埃斯文死亡前那一天,我發現,飛船如果處於離冬季星最近的位置,那麼它就已經在行星軌道,等待我的信號了。頓時,我又吃了一驚。
「我必須同飛船聯絡,他們需要指示。國王想要他們在哪兒登陸?應該是一個無人居住的,相當大的地方,我必須到一家發射台去——」
一切都安排得又快又順利,以前我同艾爾亨朗政府打交道所經受無窮無盡的折騰與絕望此時如同冰塊融化在潮水洶湧的江河裡。命運之輪翻轉過來了……第二天我將去拜見國王。
埃斯文花了半年時間安排國王首次接見我。這是國王第二次召見,為此竟耗去埃斯文一生的時間。
這次我太疲乏了,反倒緊張不起來。我走下狹長的紅色走廊,走廊頂上掛滿了灰塵僕僕的旗幟。走到設有三座大壁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