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了。在此之前我醒來過數次,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昏暗的圓錐體裡面,聽見理智告訴我這是個帳篷,我躺在裡面,還活著,已經不在普利芬農場了,真令人難以置信。我坐起來,打了個呵欠,用手指梳了梳滿頭亂髮。埃斯文,躺在離我數碼遠的睡袋上酣睡。他只穿了條馬褲,赤裸著上身,顯得很熱,一張詭秘的黑臉暴露在陽光之下,暴露在我的凝視之下。每一個人熟睡時都是一副傻相,埃斯文也不例外:一張結實的圓臉,表情鬆弛、漠然,上嘴唇和濃眉上面掛著微小的汗珠。我記得,當時在艾爾亨朗,他身穿高官錦衣,站在遊行大典檢閱台上,沐浴著陽光,大汗淋漓,顯得多麼氣派。而此刻我眼前的他,躺在冷冷的陽光下,半裸著身子,顯得孤立無助,我第一次看見他淪為平常人。
他很遲才醒來,而且醒得緩慢。最後他打著呵欠,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穿上襯衫,伸出頭去看天氣,然後問我是否想喝一杯麥粥。他發現我早已在帳篷里爬來爬去,用昨天夜裡他留在淺底鍋里的水煮好了一罐麥粥,水是爐子上積雪融化的。他接過一杯麥粥,生硬地謝了我一聲,便坐下來喝粥。
「埃斯文,咱們到哪裡去?」
「艾先生,這取決於你想去哪兒?還要看你怎麼走法?」
「走哪條路離開奧格雷納最快?」
「往西走,往海岸走。太約30英里左右。」
「然後呢?」
「這裡的港口即將冰凍,或許已經冰凍了,反正在冬天沒有船隻遠航。因此,要找個藏身之處,等到明年開春,到那時候就有大商船開往西斯和佩魯特,如果貿易禁運繼續的話,那就沒有商船駛往卡爾海德。也許我們可以搭一艘商船走,真倒霉,我的錢用光了。」
「有沒有別的路線?」
「卡爾海德,穿越大陸。」
「多遠?1000英里嗎?」
「走公路差不多,但我們不能走公路,我們連第一座檢查站都過不了。唯一可行的路線是往北翻山越嶺,往東穿過戈布寧,然後下到瀕臨戈森海灣的邊界。」
「你是說穿過戈布寧——大冰川嗎?」
他點了點頭。
「在冬天不行吧,行嗎?」
「我想同走別的路線沒有兩樣,只要運氣好,是可行的。從某種角度講,在冬天穿越冰川還要容易些。要知道,好天氣更容易留連在大冰川上,因為冰川的冰反射太陽的熱量,而暴風雪卻被擠到冰川邊緣地區。」
「這麼說來,你當真考慮——」
「不當真考慮,帶你離開普利芬農場還有啥意義呢?」
他怒氣未消,語氣生硬,在昨夜一席令我感到震撼的長談之後。
「我的理解是,在你看來,穿越冰川較之等到明年春天再穿越大海,風險要小些,是嗎?」
他點了點頭。「孤獨。」他簡短地解釋。
我沉思良久:「我希望你考慮我的弱點。我沒有你那麼耐寒,我對滑雪不在行,我的身體狀況不佳——儘管比幾天前好多了。」
他又點了點頭。「我想我們可以克服。」他簡單地說,他這種沉默寡言我一直視為是諷刺。
「好吧。」
他瞟了我一眼,喝完他那杯茶。可以叫做茶,麥粥由一種烤穀物釀造而成,是一種棕色的甜酸飲料,含有豐富的維生素A、C和糖,還有一種與葯貝南有關的興奮劑,這種興奮劑令人神清氣爽。冬季星上沒有啤酒的地方,就有奧西;凡是既沒有啤酒也沒有奧西的地方,就沒有人。
「旅途很艱難,」他放下杯子說,「舉步維艱。如果運氣不好,我們就走不過去。」
「我寧願死在冰川上,也不願呆在你救我出來的那個鬼地方。」
他切下一塊乾麵包果,遞給我一片,然後坐下啃起來。「我們還需要食品。」他說。
「如果我們真的到了卡爾海德,那會怎麼樣呢?我是說對你而言,你仍然處於被放逐之中。」
他轉過他那烏黑的眼睛,恰似水獺的眼睛,望著我:「是呀,所以我想呆在這一方。」
「還有,如果他們發現你幫助他們的囚犯逃出來呢——」
「他們不必發現。」他慘然一笑,說道,「首先我們得穿越冰川。」
我情不自禁地說:「喂,埃斯文,我昨天說的話你原諒嗎?」
「沒有關係。」他站了起來,嘴裡仍然在嚼麵包果,穿上長袍、大衣和皮靴,水獺一般溜出由閥門控制的自動門。來到帳篷外面,他又回頭伸進來說:「我可能要很久才回來,說不定一夜都呆在外面。你能照看好自己嗎?」
「能夠。」
「很好。」說完他就走了。我從未見過埃斯文那樣的人,適應環境變化如此左右逢源,如此迅速。他從不急躁,倉促,但隨時準備行動。這無疑是他那非凡的政治生涯的奧秘,而為了我的緣故他已經拋棄了這種生涯,這也是他信任我,忠誠我的使命的原因。我一到來,他就準備好了,在這方面,冬季星上無人能望其項背。
然而,他卻自以為是一個行動遲緩的人,一到關鍵時刻就驚慌失措。
有一次,他告訴我他由於思維遲鈍,因此憑直覺行動,而直覺又是受他的「運氣」支配,這種直覺極少失誤。他是一本正經說這番話的,看來可能是真的。冬季星上能夠預見未來的並非只有隱居村的預言家們,他們馴化,培養了預感能力,但卻沒有增加其可靠性。在這方面,約米西教也強調:預感天賦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或者僅僅是一種預見能力,它還是同時看見一切(哪怕只是一瞬間)的能力:看見整體。
埃斯文外出期間,我讓那隻小小的加熱爐保持在最高溫度。
加熱爐是格辛人在千百年來戰勝嚴寒的鬥爭中所完善的一種高級節能裝置,它只使用一組熱聚變物質作為電源,裝有仿生電池,一次充電可連續使用14個月,釋放出極強的熱量,它集火爐、加熱器和照明燈為一體,重約4磅。帳篷是塑料材質,這是一種特殊塑料,能防風雪禦寒冷,並能防止帳篷裡面的水結冰,而在寒冬結冰是帳篷的大敵,另外還有帕斯瑞皮毛睡袋、衣物、滑雪板、雪橇、食物給養等等,一切都精美絕倫,輕便耐用,高雅華貴。
他終於回來了,如同雄鷹展翅,掠過夜色朦朧的山崗,疾馳而下——他是個出色的滑雪好手——滑到我身旁停下,渾身污垢,一臉倦容。他滿載而歸,背上背了一隻黑如煤煙的大口袋,口袋裡塞滿了包裹,好比聖誕老人下凡,清掃古老大地的煙囪。包裹里裝滿了野菜、乾麵包果、茶葉,還有一板板堅硬、紅色、帶泥土味的糖,這種糖是格辛人從植物塊莖里提煉出來的。
「你是怎麼弄到的?」
「偷來的,」這位昔日的卡爾海德首相邊說邊把手放在爐子上方烤火,他沒有把爐溫降低,看來連他也感到冷了,「在塔魯夫偷的。險些被抓住。」
「咱們先吃這東西,」我把一鍋冰端到爐子上融化時,他說,「太沉了。」他先擺出來的大都是「超級營養食物」,這是各種高能食物混合,加入各種維生素、礦物質,去掉水份,壓干,切成方塊。在奧格雷納語中它叫做吉面——米西,我們也跟著這樣稱呼它,儘管我倆是用卡爾海德語交談。這種食物足以維持我們60天的最低標準消耗量:一天一磅,即一方塊。埃斯文洗了澡,吃了晚飯,然後坐在爐邊。那天夜裡他在爐邊坐了很久,細細盤算我們擁有多少食物,如何才能細水長流。
最後他終於計畫好了我們的配額,於是他一骨碌滾到睡袋上面,睡著了。夜裡我聽見他的夢語,盡說些數字,什麼重量呀天數呀距離呀……
我們大概要走800英里路程。頭100英里往北或東北方向,要穿過森林,翻越山本森山脈最北端的橫嶺,抵達大冰川,也就是大冰原。據埃斯文推算,我們可以翻越那些崇山峻岭到達大冰原,或者從一座山坡下到冰原上,或者爬到冰原的一座冰坡上。然後,我們將沿著大冰川往東行走大約600英里。行至戈森海灣附近冰川邊緣又往北延伸時,我們就走下冰川,朝東南方向穿過森西沼澤地,走最後50到100英里,到達卡爾海德邊境。
走這條路線,我們從始到終都可以避開有人煙的或可住人的地區。我們不會遇上任何檢查官,這無疑是至關重要的。我沒有證件,埃斯文說他的證件即使再偽造,也不能矇混過關了。在一般情況下,我倒可以扮作格辛人混過去,但如果有人追捕我,那麼我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因此,在這方面埃斯文提出的辦法是切實可行的。
第二天,我們小心翼翼地打包、裝雪橇時,他說:「假如你啟用宇宙船,可能什麼時候到?」
「根據飛船在太陽系軌道上與格辛星的相對位置,從8天到半個月不等。目前飛船可能處在太陽的另一側。」
「不能快一些嗎?」
「不能再快了。『納芙爾』飛船自身的動力裝置在太陽系失效了,只能靠火箭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