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一大早就趕到我家來的廚師喚醒了我。我睡得正香,他只好搖動我,湊在我耳邊說:「埃斯文爵爺,快醒來,快醒來,國王派的信使到了!」
於是我翻身起床,向客廳走去,信使正在那裡等候。就這樣,我糊裡糊塗地走進了我的流放生涯。
信使宣讀御令,我暗自想這倒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有料到來得這麼快。可是,當我目睹信使把該死的御令釘在房門上時,我彷彿感到他把一根釘子釘入我的眼睛裡。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令我痛不欲生。
鐘鼓敲響九點時,我離開了王宮。
我只帶了我能夠帶走的東西,如果把我的財產和銀行存款兌換現金,就必然會連累與我打交道的人,而與我的關係愈親密,他們的風險就愈大。
我寫信給昔日的克母戀人阿西,告訴他如何從一些貴重東西中獲得收益,來供養我們的兒子們,但叫他別寄錢給我,因為蒂帕會派人監視邊境的。
我不敢在信上簽名字,我也不敢打電話,否則的話,受話人準會被送進監獄。
我往西穿過城市。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思忖:我為什麼不朝東走,翻過高山,穿過平原,回到克爾姆地區呢?我,一個徒步行走的落難人兒,為什麼不回到我的故園埃斯特,那座荒山上的石頭房子呢?為什麼不回老家呢?
路上我停下來三四次,回首顧盼,每次都好像在街上冷漠的面孔中間看見一名探子,是派來監視我離開艾爾亨朗的,想回老家的念頭真愚蠢,無異於自殺。看來,過流亡生活是我命中注定的,因此我的回家之路就是死亡之路。於是我繼續西行,不再回頭張望了。
在三天的寬限期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最遠可以到達距海灣邊有85英里之遙的科斯本。
船長們不敢搭我,他們都認識我,因為港口是我為國王建設的。
水陸兩棲船也不讓我坐。我別無選擇,只有徒步前往科斯本。
我發現,叫自己賣國賊是挺難的,難得出奇。這個罪名安在另一個人身上倒很容易令人信服,可是我對自己卻半信半疑。
第三天黃昏時分,我風塵僕僕地趕到科斯本,累得腰酸背痛的,因為這些年來在艾爾亨朗,我過慣了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生活,連走路的力氣都消蝕掉了。
阿西早已在這座小鎮的城門等候我了。
我和阿西克母戀了七年,養育了兩個兒子。孩子們都是他生下來的,因此都取他的名字福雷斯·雷姆·伊爾·奧斯勃斯,並且在他的部落撫養。三年前他去了奧格雷隱士村,如今他脖子上戴著「預言家禁欲主義者」的金項鏈。
三年來我們彼此都沒有見過面,然而,此刻我在石頭拱門的暮色里一看見他的臉,昔日的戀情就立刻湧上心頭,彷彿我們在昨天才分手似的,而且明白是他的忠貞不渝驅使他來分擔我的厄運的。感到那根徒勞無益的紐帶又將重新系住我,我很生氣,因為阿西的愛情總是迫使我違背自己的意願。
我從他身旁走過去。如果我必須絕情,我就不必掩飾,假裝和善。
「埃斯文!」他邊叫我邊跟在後面。
我急忙走下科斯本陡峭的街道,向碼頭奔去。
從海上刮來一陣南風,吹得花園裡的黑色樹枝沙沙作響,我乘著溫暖而又大風怒號的夏天黃昏暮色,像躲避殺人犯似的匆匆地離開他。可是,無奈我腳底疼痛,走不快。
他追上了我,說道:「埃斯文,我要和你同行。」
我沒有吭聲。
「十年前的這個月,咱倆在圖瓦發過誓——」
「可是三年前你毀了誓言,離開了我,這倒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從來沒有毀過咱們的誓言,埃斯文。」
「是呀,本來就沒有什麼誓言可毀的。你我兩人誰也不欠誰的情。讓我走吧。」
他眼裡噙著淚花,說:「你收下這個嗎,埃斯文?是的,我並不欠你什麼,但我愛你。」說著,他向我伸出一個小錢包。
「不要,我有錢。讓我走吧,我必須一個人走。」
於是,我繼續往前走,他不再跟隨了。然而,我兄弟的影子卻跟著我。我剛才談起他,糟透了。我做的一切事情,都糟透了。
我趕到碼頭時,霉運正等待著我。
我準備搭一艘駛往奧格雷納的船,於半夜離開卡爾海德領土,半夜是我的最後期限了,可是沒有一艘奧格雷納的船停泊在港口。碼頭上只有寥寥數人,正行色匆匆地回家。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正在修船的漁民,他瞧了我一眼,趕忙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準是有人預先通知了他,否則他不會認出我的。蒂帕顯然僱人搶先到達碼頭,想把我困在卡爾海德,讓我的寬限期過去。
我沒有料到流放令並不僅僅是個借口,目的是要把我處死。一旦六點的鐘聲敲響,我就會淪為蒂帕手下的瓮中之鱉,幹掉我就不再是謀殺,而是就地正法了。
港口海風勁吹,天色若明若暗,我坐在一袋壓艙沙上。
有些人在危險關頭會急中生智,但我卻沒有這個本事。我的本事是具有先見之明,而一旦危險近在咫尺,我就不知所措。
從這兒到奧戈塔海岸有150英里之遙。我不會游泳。隨後,我的目光從大海移開,往回瞧科斯本的街道,這時我發現自己在尋覓阿西,希望他仍在跟隨我。到了這個地步,我才因羞愧而從恍恍惚惚中回過神來,能夠思索了。
那位漁民還在船塢裡面修船,我可以向他行賄,也可以用暴力迫使他就範,但那台破引擎不值得我冒此風險。
那麼,偷船吧,可是那些漁船的引擎都鎖上了。我從來沒有駕駛過機動船,要想憑著凸碼頭上的燈光,繞過去啟動引擎,將船駛出船塢,開往奧格雷納,那簡直是玩命,太魯莽了。碰巧有一隻划艇拴在兩隻汽艇之間的外船塢里。事不宜遲,偷。
我跑過燈光照耀下的碼頭,躍身跳進划艇,解開系纜,擺好划槳,朝向浪濤涌動的碼頭水域划去,那兒燈光滑向黑沉沉的浪濤,划出一道道炫目的光芒。
我划出碼頭相當遠了,抬起頭來,只見碼頭的盡頭有兩個人影,在遠方探照海面的強烈的電光下猶如兩個跳躍的樹枝,我一下子癱倒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中了遠方射來的槍彈。
他們用的是一支聲波槍。我不知道聲波槍設置的致命點範圍有多大,但我離它的射程並不遠。
劇痛使得我彎著身子,好像肚子絞痛的嬰孩似的。我感到呼吸困難,看來致人虛弱的聲波場攫住了我的胸部。他們很快就要乘快艇來結果我了,情況緊急,我不能再蜷伏在槳上喘粗氣了。於是我揮動虛弱的雙臂劃呀劃,雙手已經麻木了,只好睜大眼睛,看著手握緊槳。就這樣,我划進了驚濤駭浪,划進了黑茫茫的海灣。每劃一次,我的手臂就更麻木了。我的心狂跳不已,我的肺忘記了呼吸。我竭力划槳,但手臂卻不聽使喚。我竭力把槳拖進船里,但拖不動。
隨後,一艘巡邏艇的探照燈光猶如雪花落在煤煙上,在黑夜裡發現了我,這時候我的眼睛甚至無法從那耀眼的光束移開。
他們掰開我那握緊槳的手,把我從划艇拖上去,攤在巡邏艇甲板上,就像一條剖了腹的裸首隆頭魚。
我感覺到他們低頭望著我,但不大聽得懂他們說的是什麼,只聽清楚其中一人的話,聽他的口氣是船長。
「還不到第六個小時呢。」接著他又回答另一人,「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既然是國王流放了他,我就執行國王的命令,不執行別人的。」
於是,儘管蒂帕的人從岸上通過無線電台三令五申,大副害怕遭到報復而一再反對,科斯本巡邏艇艇長還是不予理睬,把我運過查里索尼海灣,安全到達奧格雷納的謝爾特港口。
艇長救我是堅持信譽原則,反對蒂帕的人殺害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呢,還是出於好心?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透過晨霧,奧格雷納海岸隱約可見,灰濛濛一片。這時候我站起來,拖著雙腿,離開船向謝爾特市瀕臨海邊的街道走去,可是走不多遠,又倒在地上,昏迷過去了。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醫院叫做森利斯克第24社區謝爾特市第四沿海區公共醫院。
我肯定無疑,因為床頭上、床邊燈架上、床頭柜上的金屬杯上、床頭柜上、護士的白大褂上、床單上以及我穿的睡衣上面,到處都以奧格雷納的書寫體刻著或銹著這個名字。
一位醫生走過來,問我:「你為什麼能抵抗迷幻劑呢?」
「我並沒有受到迷幻作用,」我回答,「我是受到了聲波場的損害。」
「可是你的癥狀表明你抵抗了迷幻劑的張弛階段。」
他是一位老醫生,盛氣凌人,終於迫使我承認,我在划船時可能服用過抗迷幻劑葯,以防止癱瘓,只是當時我自己並不清楚;到了今天清晨,我處於假死階段,本來必須靜躺不動,但卻爬起來行走,結果險些把命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