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 第五節

老安駕著騾車,兩輛美國別克轎車轉過山道,風馳而過,兩枚黑色魚雷般射向西河澇。

孔鼎義中午回家,見青青拆了披風改的窗帘桌布,說村裡來了位怪人,縣長陪著。此人一見村人的日軍披風,就盜汗氣喘,停在村口石灘上,要高價收購,卸了全村的披風,才進村。

「能有多高?」

「不論好壞,一件122塊金圓券。」

122塊是天津大學教授月工資,等於36600萬舊幣,數目太大,彌蓋了鄉鎮對新幣的不信任,村人都賣了。

逢當交易,她便神采奕奕。孔鼎義褪下咖啡色披風,去了屋裡,炕上清爽,不見了青青遮身的床幔。

忽然,有興趣看看那怪人。

穿淺灰色中山裝的是縣長,怪人披美軍騎兵的黑色披風,寬大飄逸,相形之下,日軍步兵的緊湊型披風更像農家雨衣。

他攜錢而來,兩大皮箱。付錢時,親切叫出兩位老漢的名字,驚了村人。他叫沈飛雪,依稀記得,是元姑男人的名字。

男人在村裡練刀一年,少交往,但都見過他,相貌大不同——十幾年過去了,也該有變。得了好處,便覺親近,村人認了他。

披風買盡,堆在一塊燒了。黑煙衝天,旗杆筆直。眾人簇擁著他,入村尋元姑。

元姑少出門,是病了。半村人促到院門口,她散著頭髮,在給葯爐煽火,眼瞼如將腐蘋果般灰黃。

聽到男人回來了,她怔怔站起,理了下頭髮,即被沈飛雪抱進屋。縣長招呼村人離去,邊走邊說,還有好事。

閉上門,沈飛雪便放開元姑,退後鞠躬:「嫂子。」他是個冒名者,元姑男人未立戰功,武漢會戰時,死在他身邊,兩人是普通士兵。

潰敗中,部隊間相互收編,他報自己是沈飛雪,曾傳授二十九軍「破鋒八刀」。1933年,喜峰口長城與日軍的肉搏戰,是中方不多的勝利,全面開戰後,尤顯珍貴。

這份資歷,得一位營長賞識,升他作警衛隊長。機會一來再來,輾轉多部後,他成為管四個團的軍需調度司長,顯露運作天賦。戰後,部隊進城,將日軍霸佔的民族企業,多定為漢奸資產沒收。

他倒賣沒收貨物,幫上司賺了大錢。今年八月,為抑制通貨膨脹,政府推出新幣,他作為財經人才,監管兩座城的金圓券發行。金圓券的本質,是置換市民手裡的金條銀元和英鎊美元等外幣,政府擁有真實財富,才好扭轉金融危機。

市民愛國,他又會宣傳,稍加強制措施,成績卓然。對到手的民間浮財,按官方慣例,有獎勵分成,應當應分。他深感此生足矣,果斷退役。

他的一切,始於「沈飛雪」一名,想給元姑建座別墅。

對死去的男人,元姑沒哭沒問,道:「我住這十五年,煩了,你要想報恩,把我帶到城裡去吧,給買個洋房單間,有電燈熱水就好。」

冒名者賠笑:「嫂子,城裡不敢待了。給你建別墅,是我要住過來。」

內戰已起。抗日中期,美軍介入,政府戰略是引導美軍與日軍決戰。取消了自身的決戰身份,趁亂謀利的心理普遍滋生——時至今日,尚看不到一點恢複鬥志的跡象。

萬一政府被推翻,按爭天下的歷史傳統,敗方人員歸隱鄉間,便不會遭清算。「破鋒八刀」是光榮名號,最壞情況下的護身符,他要繼續當沈飛雪,與元姑做夫妻。

答應他後,元姑哭了:「我男人笨,能跟上個聰明人,是我的福氣。身子朽了十幾年,你要想動,就動動吧。」

他上炕後,向她敞開的軀體磕了個頭:「你們夫妻是我這輩子的貴人,大哥給了我財,你保了我命。往後幾十年,敬你如敬神。」

他屬於軍隊腐化的部分,是個玩女人的好手。平息後,她覺得這輩子也不求什麼了,老天補償她了。她睡去,他陪著,沒起身。

片刻醒來,她想起一事:「你也是個笨蛋,我男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呀。河北地界的老百姓,都說破鋒八刀是孔老爺子傳的。」

縣長跟村人講的「還有好處」,是沈飛雪要在村裡買地,三倍高價,即買即付,鄰著元姑林子的人家有福了,最可能被選中。

元姑陪沈飛雪尋到孔家,買地三十畝,五倍高價。一進門,青青便被沈飛雪的氣派鎮住,端茶倒水,迷迷怔怔。孔鼎義道:「雙倍就好,你蓋別墅時,順手給我蓋座兩進兩出的套院,雕梁畫柱。」

沈飛雪:「宅子佔地是算在我這三十畝里,還是你家餘地?」孔鼎義語調冷峻:「你那三十畝。」

「可以。但有一樣,你家老爺子給我按個手印。」

字據是要孔老爺子承認,他沒去過二十九軍,破鋒八刀是沈飛雪專利。三倍地價本是給孔家的好處。

爺爺被請來,雙手互插在袖口裡。孔鼎義去抽胳膊,死死不動。縣長叫隨行人員幫忙,四個壯漢上前,僵持半晌,爺爺雙肩扭轉,四人學步小孩般,晃出三兩步,綿綿倒地。

沒有發力,是以角度破去四人重心。腦子廢了身子沒廢,武藝仍在——

孔鼎義失神:「爺爺不願意,算了。」元姑:「是老人沒聽懂。這樣吧,他不按,你按。」孫子可以證明祖父的事,應當應份。

縣長和兩位村佬作為公證人,簽字畫押。事畢後,沈飛雪盯上青青:「姑娘,你是這家人,也按個手印吧?」

元姑喝止他:「慌什麼,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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