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 第二節

郝遠卿南京國考後,國術大熱,各地興建國術館。河南新縣,為南北貨流集散地,1929年12月建國術館。

落於別地之後一年有餘,新縣鄉紳要請名家。請到了石風滌。他是太極拳宗師級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交誼三教九流,是軍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賓,有「三絕」美譽:扇面畫、京胡、太極拳。

南京國考,他作為名譽裁判總長,鑒於分組競爭出現傷亡,提議為避免白熱化,背離宣揚國術的宗旨,取消決賽。得到國考組委會全票贊同,定三個分組勝出者齊名,皆為「武士」。

國考,無國士。

國術館是中等專科學校編製,各地國術館沿襲南京中央國術館模式,招收十四歲至十七歲青年,設有數學和音樂等普通中學課程,專業上,除了中式拳械,還開設域外武技——拳擊和刺刀。

國考獲武士稱號的郝遠卿,任課刺刀。他因報紙報道成名,不算名家,無門派背景、無官紳交誼,獨獨一人。

國士館校舍非新建,當地美國教會捐出的房產。1925年,南軍北伐,宣布廢除與列強的一切不平等條約,北伐結束,武漢、上海等地的租界並沒有歸還,但在華洋商多捐房讓利,向南軍建立的新政府示好。

房產本為辦教會學校,主樓頂部建有鐘樓。武人敏感,視分配教室的大小為地位象徵。多數房間面積相近,獨有一間大房,原是小禮拜堂。

石風滌給了美術教師艾可丹,開封人,二十二歲。理由是,各拳種是選修課,美術是必修課,全體學生都上,人數決定面積。

武人們鬆了口氣,暗贊英明。

艾可丹是石風滌的代筆,「三絕」之一的扇面畫,多出自她手。扇面畫為官紳階層重要社交禮品,從明朝晚期興起延續至今,已四百年。以贈畫求畫建立新人際,人際圈中祝壽、離任、新居都需畫作支撐場面,有畫名,應酬多,請代筆是默認之事。明朝代筆規則,染色可代,墨筆體現畫者個性,不能代。逐世放寬,至今已是皆可代筆,唯印章為真。

傳聞石風滌交誼一位貴人,為顯誠意,親手繪之,畫完自覺未達代筆水準,讓艾可丹重畫送出。

一般而言,代筆人深藏秘養,不露於公眾視線。艾可丹來校就職,武人推測,是她效勞多年,石風滌給她的補償。「石佬厚道」——是公論評判。

她是職業畫師,畢業於北平美術專門學校。石風滌是業餘愛好,明朝至今的傳統,以業餘身份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業餘者,甚至四百年來的名醫多是看書自學的人,臨床實例寥寥,以醫理著述博名。

專業人士,難成名家。

她與白種女人有四成相近,頭髮遠望烏黑,細看是深到極處的紅褐色,瞳孔也是遠望為黑,近瞧是土綠色。喜歡她的學生多,美術課座無虛席。

她略有近視,不愛戴眼鏡,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總是作笑打招呼的樣子,他人看來則是媚態不停。

一日上課,讓學生臨摹龔賢山水冊頁,郝遠卿持刺刀訓練的木槍到來,向她鞠躬:「我無意刁難你,只是國術館以武為宗,最大教室用來畫畫,於理不合。今日起,這裡是刺刀教室。」

突如其來,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

郝遠卿:「我不欺負女人,千萬別哭。」

她恢複冷靜:「出去。」

石風滌外出應酬,其他拳師趕到時,見郝遠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對視。艾可丹眼光亮得嚇人,郝遠卿面色晦暗,見拳師們趕到,兩眼轉出光來,似得解脫。

郝遠卿:「習武人不費話,說服我,用拳用刀。」

夾在腋下的木槍翅膀般展出。

國術館聘任拳師二十二名,在美術教室動手的有五位,頭兩位是個人單上,後三位是拿刀一塊兒上的,刀是教學用的木質柳葉型單刀。當著學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輸相狼狽,日後無顏任教。

郝遠卿唯一的武術經歷是十歲學過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鄉小學體育課教授,大半動作忘記。國考小組勝出,緣於對手多沒經過反應訓練——而這是刺刀技重點。讓名門大派的絕招狠手失效,只是反應稍快。

石風滌去一鄉紳家參加詩詞雅集,席間演示「三絕」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戲者向石風滌鞠躬,稱剛才一段,是平生從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師可操控唱者口氣,讓庸手超水平發揮。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國術館出事的通報,讓石風滌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顯得俗務纏身。即便逢當罷官、損財的噩訊,仍不動聲色完成雅集,方算風度。

石風滌:「慌什麼,讓他鬧,看他鬧多久。」

「打倒五人,沒有拳師願意再出手。就等您了。」

石風滌低眉,額上皺褶如虎皮斑紋。

唉,本地鄉紳檔次不夠,還愛看熱鬧。

回國術館,跟來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爭端,如觀濤觀霞,屬風流韻事。」

學生已撤離美術教室,艾可丹的大畫案上擺了茶,未動過手的十餘名拳師圍坐,此起彼落地跟郝遠卿聊天。

都是套近乎的話,家鄉風俗、國考逸聞一類。

郝遠卿「嗯嗯啊啊」地應付,如痴如呆。通過聊天,他們成了中間人,中間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負責,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風滌兩人的事……

沒想到石風滌帶那麼多人來,小禮拜堂建構的美術教室,似要舉辦一場婚禮。不管多少人,只有兩個人。

石風滌和郝遠卿對望,均有疲勞感。

石風滌:「對校制有意見,可以找我談。何必如此?耍蠻力,下作了。」

郝遠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

石風滌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職,不能私鬥。耍江湖習氣,大家都不體面。」

言正理直,郝遠卿一時無語。

石風滌:「你打倒五人,嚴重觸犯校規,要受開除處罰。」

郝遠卿:「開除後,我按武行規矩,向你挑戰。」

石風滌平和面容變得嚴厲:「事情一件件辦,你是正式聘來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務室領解聘書、財務室領遣散費,手續齊全,才有尊嚴。」

如中魔咒,郝遠卿肋夾木槍,夾尾狗般走出教室。

石風滌自知,此舉懾住鄉紳與拳師,威望將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沒有預期的仰慕神色……

回校長辦公室,靜等郝遠卿到來。

遣散費開得高,是一戶日雜店五年利潤。

對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國考,皆知他將拿下國士稱號,但一個無門無派的人,憑軍營兵技在武術盛會上奪魁,各派名家均覺得不是滋味。

阻止他容易,辦雅了難。悔不該出風頭,說出那番場面話——中華武學是寬恕之學,國考取消決賽,為向大眾宣示,具備止戈罷戰、好生厚物的精神。方為真國士……

門開了,郝遠卿走進,掛著笑。

他是來道謝的,比武的事沒了……

郝遠卿:「給這麼多錢,真是高看我。」如鹽溶於水,笑容消釋,「花光了,我跟國術館便徹底了斷,到時再向你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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