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第八節

三樓茶館,安閑依舊。

洋人報紙說中國飯館、茶館吵鬧不堪,無國民素質——這是異化寫法,不符事實。各國的底層飯館都喧囂如集市,因為本就是集市性質。中國高檔場合以無聲為雅,飯館、茶館清靜如夜。

憑窗下望,見不到匕首細節。

福特轎車開走,腳行和混混隨著圍觀群眾散去。書攤和茶湯攤無人管,也無人去動,天津畢竟是文明之地。

鄒館長:「武術只在武館裡有用,在街上沒用,人堆人地一壓,多高功夫也使不出。」腔調空洞,遊離出一絲沮喪。

陳識:「他是天津人,天津人都戀家。」

鄒館長:「別怨我,懲戒他的不是武行人,是軍人。」

那位軍官是林希文,搶了本該武行人做的事,在街頭親自動手,是一種表態——表明天津武行的靠山以後是山東督軍。

鄒館長:「以前,是直隸督軍。我們這一代習武人,都是客廳里擺的瓷器,一碰即碎,不能實用,只是主人家地位的象徵。」

天津是海運大港,以走私槍支、藥品聞名,山東督軍插手天津,是看上這塊利益。捐助武館,不過九牛一毛,既有政績又得口碑,何樂不為?

鄒館長:「民國初建時,軍人聲譽好,民眾早已不相信士紳、官僚,希望軍人能改變世道。二十年來,我看著軍隊一步步敗壞,看著習武人淪為玩物而不自知。」

「軍人的底牌是搶錢、搶地盤,不辦實政,只搞運動。以運動迷惑百姓,所謂振奮民心。張作霖搞拜祭孔子運動、吳佩孚搞恢複古禮運動,得了鄉紳支持,也遭了學生罵。所有運動里,提倡武術最保險,無牽無掛,四處賣好。」

習武人在清朝是走鏢護院的窮苦底層,武館是民國才有的新事物。「我師父一代人,絕想不到我這一代人會如此富裕。我們有錢了,回不了頭啦。」鄒館長舉杯飲茶。

陳識也飲。入口,才知茶涼了很久,但兩人都咽了下去。

福特轎車出津向西。林希文摘掉軍官帽,親自開車。后座,娃娃臉和另一個喬裝的軍人夾著耿良辰而坐。

插入腹部的匕首,柄長六寸,刃僅四寸,刺不破肝膽。這樣的匕首,本不為殺人,為將人制住。匕首不能拔,否則腸子會流出,傷口捂上了手絹,血已凝結。

耿良辰老實坐著,沿途唯一說過的話是「開穩點」。林希文回答:「路面不好。」天津西方,是廊坊。廊坊有火車站,可北上南下。

未至廊坊,車停下,離津二十里。耿良辰被架下車,三百米外有座青磚教堂,隱約可見牆體上的雙獅子浮雕,不知是哪國標誌。

林希文:「教堂里有醫科,去求醫吧。走快了,匕首會劃爛腸子。你打傷我五個人,逼你慢走一段路,算我對你的懲戒。」

耿良辰:「小意思。」

林希文:「治好傷,到廊坊坐火車,南下北上,永不要回天津——這是武行對你的懲戒。」

耿良辰:「我哪兒都不去。」

林希文:「我在山東殺人二百,土匪、刁民。」

耿良辰:「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六年,一受嚇唬,就不要朋友、不要家了,我還算個人么?到別的地方,我能有臉活么?」

林希文手指天津方向:「天津人討厭,是光嘴硬。你要讓我瞧得起你,就往天津跑五十步。」

娃娃臉綻出揶揄的笑,暗贊林希文有政治天賦。耿良辰望向天津,一片鉛灰塵霧,似一無所有。

他是一戶窮人家的長子,生於天津,十五歲被父親趕出門,要他自尋活路。這個家,再沒回過。後來聽說,父母帶著幾個弟妹去了更容易生存的鄉下。他是他家留在天津唯一的人。

林希文感到無聊,開門坐到車裡。兩個手下忙鬆開耿良辰,跑上車。

沙屏騰起,轎車掉頭駛向天津。娃娃臉開車,另一手下坐副座,林希文獨在后座。車內殘留著血腥味,讓林希文很不舒服,他從不吸煙,命副座手下點根煙,破破氣味。

生命如此無聊,令每個人都變得下賤。林希文也二十六歲,還未見過一個高貴的人。督軍不是,師父也不是,他倆是強者和聰明人。

頭枕靠背,只想睡去。娃娃臉卻叫起來:「頭兒,看那是什麼!」

後視鏡中,一個渺小人影正奮力追來。

林希文扭頭,從後車窗望去,耿良辰摔倒在土塵中。

娃娃臉:「頭兒,要不要停車?」

林希文:「這麼跑,活不成了。」耿良辰未爬起來,漸去漸遠,近乎車窗上的一個污點。身子轉回,林希文嘀咕聲「蠢貨」,卻感到有些難過——或許,他是個高貴的人。

在副座手下眼中,林希文睡著了。

街燈亮起,茶湯女還未收攤。

她中午沒睡覺,給耿良辰做了飯,回北海樓時聽他被捉走,心存萬一的可能,想他解決糾紛後即會回來。

有過幾次倒地昏厥,但二十里路畢竟不長。耿良辰走回了天津,腰包一條破氈布,掩著匕首。每日有七百多噸蔬菜進津,氈布是沿途運菜車上抽下來的,蓋菜筐的。

走回天津的動力,是想一直走到茶湯女跟前,要一碗茶湯,喝完說:「拆樁是詠春拳秘密,幫個忙,去我家把它劈了吧。」語音未落,倒地身亡。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生於天津,死於天津」的最好結局,但真見到她,卻覺得這個想法多麼不適合自己。

他在距北海樓七十米遠的街口,扒著牆邊望著她。他知道自己臉色灰黑、五官走形,這樣子不配死在她面前——男人何必死在女人面前?

不嚇唬她了。

耿良辰狠看她一眼,轉身離去。她是這輩子記下的人,下輩子碰上,要認出她。

走得越遠越好,直走到賣炸糕的耳朵眼衚衕。能走這麼遠,很容易產生「難道活下來了」的幻覺。耿良辰捂嘴,松的牙似乎長牢了。

街面上,八九個腳行兄弟推著五米長的木架車,車上綁著三層貨箱,是正興德茶莊拒收的「疲貨」,要連夜退給茶廠。

正興德鑒定茶葉分「奇、鮮、厚、疲」四個等級,疲貨是不堪入口的下品。「我是疲貨了。」耿良辰自嘲一笑,趕上去,在車側擠出個位置。

有個腳行兄弟認識他:「小耿,你不是我們的人了。」耿良辰:「我今晚離開天津,就讓我推一會兒吧。」

推出百米,他自車側滑倒,如張紙飄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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