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尋音斷句 順筆即真

中國的話與文是兩套體系,口語是口語,文章是文章,互不干涉。文章惜字如金,一字涵蓋多義,又沒有標點,斷句就成了學問。斷不了,意不可解。多斷出一個字,便兩樣意思了。

清末報刊興盛後,普遍以白話寫作,文章消亡,標點流行。其實白話文反而不需要標點,因為口語啰嗦,可供識別的因素頗多。

一九九八年,迷上了一位陳姓先生的行文。他是舊上海一期刊的主筆,以白話文與人論戰,時而刻薄時而雅緻,快感充斥。初讀時無察知,重讀才驚覺,老先生是亂下標點的。

不按語法,按語氣,有個重音,就斷了。

我對文字有感覺,始於亂下標點。詩意——不是邏輯推演,是節奏,中文是韻文。先生是舊派人物,私淑於元人黃元吉,一生做繼古大夢,文字是隨手技。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是個中學生,逃課常待在玉淵潭。北岸有個整日練武的黑須老頭,瞧著五十多,練槍練九節鞭,練槍氣喘吁吁,練鞭會打著自己。

與他攀談,他說年輕時參加義和團,殺洋人無數。算下時間,他該一百多了,就沒敢聊下去。七八年後的一個中午,騎車在大街見到他,眼帶血絲,鬚髮皆白,背著木刀,應是練武歸來。感慨,六十了吧?

薊門橋有片樹林,據說夜晚有搶劫的。九十年代,我白天逃課,會在那看書。一日,來了個騎車的白眉老頭,該有六七十歲,五官近似玉淵潭老頭,眼大額高,堂堂正正的好相貌。他說:「你愛看書,不錯!聽聽我的詩吧。」

他的詩是順口溜和謎語的綜合體,昂揚頓挫地念完,問:「猜我寫的是什麼?你猜不到!」原來每首詩都隱藏一個他當紅衛兵時的事。按時間計算,他那時有四十多了,紅衛兵是中學生,不可能帶他玩的……

他見我老實聽著,感動了,要把記詩的小藍本送給我。我也感動了,說:「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他突然警覺,說:「別想知道。」騎車飛馳而去。

他還出現過一次,見我在那,立刻掉頭騎走,明顯受驚。

兩個老頭,令我在思維不發達的學生時代,覺得個人和歷史是錯亂的關係,人可能在任何時段都活過。

對這個幼稚的想法,在我寫作日久後,漸感敬畏。人類最初的文明是鑽木取火,猿人不會事先分析出——鑽木就會有火,定是哪位老祖玩小木棍上了癮,噗地冒了火,當場嚇個半死。

從一個東西里出來意想不到的另一個東西,便是文明的歷程吧?寫著寫著,突有身臨其境之感,似乎活到別的時間裡。下筆,不再是創造,而是入境。

會有一種不講理的自信,資料和推理都虛假,順筆而出的,即是真實。

2012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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