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9、嘉慶刀

禁衛軍中,改了日英力點的刺殺法,可以服眾。

平安無事到二月,李尊吾擔心兩件事:鄺恩貉壽命還有幾日?春雨是否提前?提前,又是一條人命。

依趙家姑娘與崔希貴的約定,降雨即殉情,他將帶她偷入皇宮,看一眼光緒帝最愛的景緻。

十二日,天陰無雨。刺刀訓練在晨練占時三十分鐘,養眼期限已過,第一次可以親自領操。

已不習慣赤面,依舊戴水晶眼鏡。領操台下,支著一副擔架,鄺恩貉躺在裡面。自入了軍營,鄺恩貉便讓人抬著擔架不離李尊吾左右,準備危機突發,以將死之身搏命。

此刻醉著,虛弱得如一把稻草。

俯視下方,隊伍稍顯凌亂,正要吹哨整隊,驚覺另有玄妙。不整齊處是峽佑村民,正與周圍一圈人對峙。

什麼人,竟可將他們制約?

這一圈人高過普通士兵,長腿狹面,身材比例像歐美白人。黃褐色長發盤髻在頭頂,道士髮型。

幸好今日用眼。是江西守洞人。

李尊吾深吸口氣,眼光搜尋,見一個戴軍帽的人拎鱷魚皮手提箱,不緊不慢向領操台而來。除去對峙的一團人,操場其餘士兵開始有條不紊地撤離,相隔不到一里的二營營地塵煙四起,隱隱有海水退潮之音,應是大規模出發的馬蹄聲。

拎箱者上台,扔掉軍帽,是束髮髻的夏東來。

皮箱里是嘉慶帝狩獵佩刀,刀亮如雪,刀尖占刃長四分之一,弧度舒緩,如大雁之尾。

李尊吾:「三百示範員給殺了?」

夏東來:「成大事,總要祭人頭。」

李尊吾:「你的主子是楊放心,楊的主子是袁世凱。反袁保皇,不該你干。」

夏東來:「他倆與我無關了,現今我是個江西人。守洞人沒興趣跟你辦武士會,但看上了我的習武資質,教我八卦掌的道士比海公公還高一輩。師父,對不住,你該叫我聲師叔。」

李尊吾大笑:「你的資質,我清楚,即便經高人點化,不過能成個二流貨色。」

夏東來沒有怒容,神色更為謹慎……他看出我殺心已定,所以故意激怒我,憤怒會讓人反應變慢、誤判戰機……這麼說,他也下了殺心……

李尊吾:「操場上那伙守洞人,在熱河行宮供過職吧?」

夏東來眼光穩定,沒有絲毫閃爍。心知李尊吾說話為分神,只要自己出現瞬間懈怠,便會出手。

李尊吾:「他們當年被慈禧驅逐,怨氣頗大,怎麼還會為清室效命?」

國家祈雨自宋朝便歸江西道首承辦,在清朝被剝奪。恢複祈雨權,成為後代道首首要任務。讓護衛道士閉關的守洞人警戒行宮,是討好清室的諸多措施中的一項。

夏東來:「隆裕太后耳軟心慈,把祈雨權還給了江西,現今南南北北都在欺負這個女人,守洞人當然要上京護駕。」

正氣凜然,身姿沒有一處鬆懈。

士兵在牽馬整隊,即將出營。

李尊吾哀聲長嘆:「你是我的人,跟了楊放心,學了八卦掌,又成了江西人。你不是反覆小人,也是一輩子沒有主心骨的庸才。你練出高功夫——不合天理。」

夏東來暗喜,聽出他語音中有一絲焦灼。

李尊吾手裡拿的是操練木槍,尺子刀平放在台邊,距離三米。「殺你,噁心了我的刀。」猛然轉身,向與尺子刀相反方位躍出。

夏東來以尺子刀為目標躥進。認定李尊吾是詐逃,必會反身取刀。

腳行踐步。十二年前,李尊吾傳授形意拳踐步,是借著八卦掌講說,在江西學得八卦掌後,別有心悟,從踐步演繹出一種躥躍追擊步。

兩人原本距離五米。

李尊吾反轉,順利抄住尺子刀刀柄,此刻背身蹲姿,判斷夏東來受詐後改向再追,至少在兩米之外……

判斷失誤,一線刀寒斬在背上。

尺子刀不及抽刀回救。

幾十年功底發揮,左手握的木槍貼肉而上,神差鬼使般鑽入夏東來刀下。

再次誤判。嘉慶刀不是禮儀刀,是狩獵用刀,上好鋼品。

斬斷木槍,切入肩胛。

李尊吾單膝跪倒,握刀柄的右手重重砸於檯面。

勝利的震撼,令夏東來收斂,止住刀力。

砍的是右肩胛,以刀頭入骨的深度,右臂已廢,日後再難發力,甚至不能持超過三斤之物。

兩人一跪一立,靜止不動,如刑場上的死犯與劊子手。

眉間一燙,轉睛。旭日東升,散發著毀滅一切的魅力。

太陽,超乎想像的巨大。

夏東來面如浴火,緩緩收刀,高舉過頭,即將再次劈下。

一聲長嘯,上古先民之音。一個人飛身上台,甩頭甩尾摔倒,懷裡抱一柄十三節稜角的黑鐵。

他罵罵咧咧站起,向夏東來道:「跟你一樣,我也是他徒弟,斬他之前,先讓一下給我。」

夏東來凝重點頭,早聽說李尊吾在天津也有個棄徒,得知他毀容後在郵政所酗酒尋死,情緒波動,曾去看望一次。

李尊吾艱難拐起脖頸,見鄺恩貉雙眼凸出,一臉鬼相,笑了:「對我片刻不離,原來是這個用心。」

鄺恩貉:「武功上,我修十輩子,也超不過你,只盼你遇上危難,藉機解恨。」顫抖身形一下穩定,骨節咯咯作響,肩膀左右寬出,背脊風帆般展長。

將死病夫忽成金剛力士,夏東來看出他恨意真切,要傾盡生命餘力,做最後一擊。感慨世上還有跟自己同仇等恨之人,持刀退開一步。

退立的位置恰當,李尊吾如擋過一擊而不死,放臂便可補上一刀。

鄺恩貉微微向前移了一點,夏東來蹙眉,多退半步,離開了補刀的最佳位置。多移的這一點,有了轉向傷我的可能,雖然對他高度認同,但武人的天性,是無條件防備所有人。

為氣力不泄,鄺恩貉斷了呼吸,脖頸因憋氣而青筋暴起,又前挪了一點。

夏東來幾乎同時地再退半步。

鐵鞭掄出,李尊吾左手如飛行捕蚊的蝙蝠,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掏到右手中的刀柄,扯在身前。

哐,如古木撞擊巨鍾。

伴隨李尊吾半生的尺子刀應聲而斷。

水晶眼鏡如激浪浪尖,直起三米,摔得粉碎。

受鄺恩貉神力所惑,夏東來忘了補刀殺李,喪力身亡的鄺恩貉如一張大被蓋在他身上。

鄺恩貉此生的最後動作,是雙手抓了下粗布腰帶。腰間閃出彎白光,甩頭甩尾,鑽入夏東來小腹。

兩人相疊倒下。

此刻,峽佑村民和守洞人均死亡過半,活著的人再次陷入僵持,如染血石塑。騎兵整隊完畢,魚貫出營,馬蹄如雷,與十里範圍內的他營騎兵同聲共振。

閉目,暴風驟雨。

禁衛軍營地原在宣武門外,緊挨城門的菜市場地帶,可以最快速度入城應變,良弼離任後,便越調越遠,現今距京二十六里,雖騎兵快速,畢竟有堵截空間。

天際隱隱起了槍聲,李尊吾吐口黑血,轉醒過來。

掰開鄺、夏二人,鄺已死,夏尚有餘息。他中了七星劍,腹破腸流。七星劍,沒有劍型,是一串方片刃,兩端安柄,抖柄傷人。

夏東來在郵政所出現後,鄺恩貉便將沈方壺的蛇鱗劍切割成七截,之間以小鐵鏈相連,掛在腰前。腰貼一塊皮革,以防劃傷,掩在衣襟下,用時破襟而出。

七星劍,柄在兩端。為增強隱蔽性,是粗布捲成的軟柄,看似布腰帶的扣頭,方便提握。

李尊吾跪著,老淚縱橫。自己聽不到自己的哭聲,忽聽到夏東來冷笑:「他是個忠義弟子,死了,心痛吧?」

瞥眼過去,在他臉上從未見過的嫉妒相,五官薄薄。李尊吾止住淚:「我是哭他,也是哭你。一日里,老天收走我兩個徒弟。你,是我教的。」

天際槍聲變弱,似要歇了。夏東來合上眼,已接受死亡,任憑腹破腸流。

拾起斷作兩截的尺子刀,李尊吾嗓音如砂礫:「腹破腸流,不一定死人。塞回腹中,二十個時辰內,如果腸子恢複蠕動,便能活。」

跳下領操台。

峽佑村民與守洞人仍在對峙,雙方均僅剩二三人。村長倒在血泊里,他武功弱,應最早身亡。

回首,夏東來坐起身,在檯面上摸索,似要拾腸還腹。

李尊吾向活著的守洞人和峽佑村民言:「你們還打多久?我走了。」

今日,隆裕太后代表六歲皇帝溥儀頒布遜位詔書,兩百六十七年的清朝宣告結束。

禁衛軍的小規模兵亂,未能持續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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