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8、太極拳

三順茶館中捉捕的刺客疑犯共十人。茶館當時有一名法國記者,他保釋七人無罪,剩下的三人持有槍械,證據確鑿,當日判處死刑,次日執行。第三天默許革命黨將屍體偷走,埋在城西農事試驗場松林。

默許政敵偷屍,是官方慣例。受法國記者保釋的七人,在三日內以別的理由捉捕,軟禁在東四什錦花園旁的一所宅院。

峽佑村教的兩人,鄺恩貉有心機,葉去魈有天才,可惜去武昌投父,浪費最佳習武時段。身在武昌,做了革命黨,也不稀奇。

聽到他名字,李尊吾有心痛之感。

處死的三人為張先培、黃之萌、楊禹昌,未及細察,可能用的假名。被軟禁的七人,也可能用假名。

李尊吾:「你已廢了我一個徒弟,此人要還活著,留給我。」

楊放心苦笑:「快去認人吧,我頃刻便會喪權,早一時比晚一時好。只是你看不見,怎麼認?」

李尊吾未答話,盲人身份還須保留些日子……

七人有男有女。李尊吾在鏡片後眼開一線,有一個高高胖胖的人。此人謝頂,青年具中年相,有著小業主自鳴得意的眼神和諂媚笑容,望之令人不喜。

李尊吾暗嘆一聲,以盲人做派,手背撫過幾人腦門鼻樑,到了那高胖人跟前:「武家禎。好名字。」

他是葉去魈。

自軟禁室到宅院大門,需過兩重庭院,三百七十步。士兵在五步前引路,如果他真的天賦盡失,走完這段路,會讓士兵把他帶回去。一生不喜庸俗之輩。

李尊吾低語:「我傳的功夫,你都扔了?」

葉去魈湊上輕言:「師父,還練,隔三差五。沒您在身邊指點,怕練歪了。」

頓生厭惡,想喊士兵押他回去,不下功夫的人往往如此推諉。

葉去魈還說著:「您這拳神了,身體變化大,我是越練越害怕,不敢不斷日地練。」李尊吾鎖住嘴唇,此宅應是某二品官員舊宅,大門台階有一米五高。

臨出大門,出掌將他擊飛。

如同一隻被扔到空中的貓,脊椎骨節拉長,軀幹左右扭動,落地瞬間又急速團緊,腳尖落地,輕柔無聲。

葉去魈身形的突發性變化,出乎李尊吾意料,暗道:他說的是實話……還是天才。

只是對他的謝頂耿耿於懷,我的徒弟,該相貌堂堂。

葉去魈歸咎為水土不服所致。他去日本留學一年,上預備軍士軍校,學習不佳,一年後未考上正式軍校,準備來年再考時,接到父親病亡的電報,回到武昌後,在湖北新軍後勤部門就職,一個頗有油水的差事,是父親死前為他爭取的名額。

對於日本、對於武昌,都水土不服,跟父親相處的時間不到一個月。他笑呵呵說:「有父親,是件挺過癮的事,一個月也夠了。我那老父親一輩子硬打硬拼,說不出什麼話。他活著和看他的照片,區別不大,看他那樣子,就什麼都有了。」

懷錶蓋里鑲著父親照片,打開給李尊吾看,叫道「忘了師父眼盲」。李尊吾偷瞄一眼,白須黑眉,滿臉倔犟,倒是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不知道為什麼與鄺恩貉相比,總是喜歡他多些,原來是跟他父親長得一樣……那就沒辦法了,天意。

李尊吾:「你們村的鄺恩貉也在京城,他不太好,去看看吧?」

葉去魈:「天下不好的人很多,不止他一個,我要趕回南方。」

李尊吾:「你被關了這麼多日子,什麼都耽誤了,不少這片刻。」

葉去魈:「南下的火車不是每刻都有……」

李尊吾:「唉!聽我說說拳的時間也沒有?」

葉去魈猛然跪地,當街磕頭:「得師父一分功夫,已知足,此生另立了志向,不敢分心在拳術上深造,下輩子再向師父學藝。」

言罷起身疾奔遠遁,甩頭甩尾,正是峽佑村發狂時的跑姿。

臉上楓葉狀疤痕,隨飲酒日深,如田裡肥料滋開滲去,癢痛難耐。鄺恩貉把半張臉抓得鮮血淋漓,他無力出屋,也恥於出屋,人若見他,必驚為鬼魂。

渾渾噩噩,不記得是幾天前還是剛一會兒,室內來過一個頭型飽滿、身材瘦小的黑影,在他臉上塗些葯,道句:「做他徒弟沒好處。你受的罪,我給報。」

鄺恩貉醒後,斷了一個時辰酒,縮於床角,白眼上望的一副死相,艱難回想那人容貌。

不管武士會是解散還是變質,都該回天津了。臨行前向崔希貴辭行,與其說是老友交情,不如說是看看戴婆安頓得如何。人情微妙,十年交情,不如一言之緣。

她有著高高額頭,圓亮雙眼,年輕時不會漂亮,但應有讓男人動心的活力。她照顧趙家姑娘起居,很快適應了自己的角色,有了老宮女的威嚴。

李尊吾在鏡片後的眼合上。

崔希貴:「前天來了一夥怪人,自稱戚繼光舊部,還說跟你認識,問我開場傳拳的規矩。我表態,京城武行不歡迎外來者。他們出城了,棲居在西郊一處水鄉,你真跟他們認識?」

知是峽佑村民,按村長性格,辛苦創拳後,一定要世上揚名。閃過此話題,道:「記得你說過,湊齊了海公公和程華安照片,在哪兒?」

「你看得見么?」

「上炷香也好。」

西牆壁櫥改成祠堂樣式,櫥頂砌出屋檐小瓦,打開門扇,是上下兩閣,各擺一款銀框照片。上閣海公公坐姿怪異,前腳外擺,似乎表示「不是」的手勢。海公公遺囑要崔希貴扮作自己,讓這個絕後之人受後世香火。

照片不像崔希貴,細瞧,知是利用黑白成像原理,在臉上抹油彩,改變顴骨和下巴形狀,以隱秘其事。

下閣真真是程華安,神采猶如當年初見。李尊吾喃喃道:「老程留下照片了?」

崔希貴:「你要能看見,就再看看,到底是誰?」

李尊吾生出預感,依舊裝盲:「看得見,還問你幹嗎?」

崔希貴解釋,程華安一生無照片,當年聽海公公提到,李尊吾師弟沈方壺是個跟程華安一個臉型的人,越是相似的越好對比,一眼之下,覺得沈方壺遠遜程華安,便沒興趣收他,八卦掌只教了李尊吾。

聽說以一人之力在西什庫教堂缺口堵住義和團進攻的教士,後在宣武門教堂就職,也叫沈方壺,崔希貴便知道當年壯舉不是神跡,而是武功。

尋去宣武門,果然是程華安的臉。崔希貴不知程華安死於他手,對易裝拍照的請求,他發出深不可測的笑容,利索答應,颳去歐式鬍鬚。

海公公不許上傳下傳兩支人交往,崔希貴只遠遠望過程華安,拿照片給程華安生前鄰居看,鄰居落了淚。

李尊吾雙眼濕潤,想不到程華安借沈方壺之形傳世,沈方壺借程華安之名留形。殺與被殺的關係,是凡人無法參透的玄機。

忽受啟發,想通一事,拱手告辭。崔希貴已見怪不怪,送出幾步,見他毫不理會,便自行停住。

潛入楊宅,午睡時分,側卧在廂床里的女人深腰高臀。廂床有兩層隔間,內層放馬桶臉盆,外層兩隻圓凳。

李尊吾坐到右側圓凳上,此角度可望見女人的臉。是仇大雪,沈方壺那尊聖母像般恬靜端莊。女人熟睡的面容,是上帝的神跡。

她輕喘一口氣,眯眼醒來,生育過的女人,高手般敏感。哄嬰兒睡覺的煎熬,是嚴酷的神經訓練。

沒有受驚的反應,似乎他就該在她床前,道一聲:「李大爺。」

李尊吾拱手行禮,她淡淡的:「你怎麼老了?」

李尊吾:「你忘了,見第一面,我就是老頭了。」

她:「老爺在我姐房裡。走廊那頭。」

李尊吾杵尺子刀起身,向門行去。

她:「你真是來問路?」

李尊吾停住,背影肩胛聳動,看得出在用力點頭。

她:「當姑娘的時候,想不明白事,也不敢問……你對我跟我姐,兩個都喜歡吧?」

如中暗器。

她:「如果八國聯軍再進一次北京,你只能救一個,會背哪個出城?呵呵,我教給你吧,你就胡亂一伸手,抓到哪個就是哪個。」

李尊吾回首,她縮入被中,身體團緊,如床面上隆起一座小墳。

仇小寒房間,楊放心在酣睡,她坐在梳妝台前看《京華畫事刊》,此雜誌一冊二十六頁,半月一期,以漫畫寫街頭軼事,配警世之語,表達「世風大壞」,但畫得誇張有趣,背離批判主旨。

她看得專註,嘴角翹翹,忍著笑。

唉,裝作依舊眼盲,難道只是為偷看她?

李尊吾走近,幾乎挨到她身上,她才驚覺,眼光停在他臉上,迅速平靜。男人是一生也不會成熟的物種,女人一生可自由出入於成熟與天真之間。

她看著他,有著母親鎮住一個調皮孩子的沉著,也有一個女兒向父親撒嬌的微妙:「老爺還得一會兒醒,要我叫他?」

李尊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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