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三玄三要

午飯後,太平鼓響。

李尊吾和陶二聖躺在各自床上,閑聊天。鄉野之人,愛聊男女事。陶二聖一聊到女人上,李尊吾便把話引開。

李尊吾:「刀法里有老嫩,敵槍扎來,以刀背磕開,磕的位置靠近刀把叫老,靠近刀尖叫嫩。老嫩都不好。」

陶二聖:「你告訴我的刀法六字訣——纏滑撥擦抽截,正是跟女人的相處之道。纏,時時關心;滑不留手,不能落下把柄;撥,轉移注意力;順敵兵器削到敵手為擦,不致命卻很痛,這是跟女人吵架的分寸,不能重傷,但要奪其鬥志;不然就抽身而退,事先給她銀子;制敵機先為截,最為高明。」

李尊吾暗想:好在拿你當個玩伴,要拿你當徒弟,早打落了滿口牙。

陶二聖頭埋被中,有唧唧哭音。問怎麼了,他鑽出頭:「想我的女人了。」隨即號啕不休。

唉,他長在鄉野,遇事太少,沒有人前落淚的自制力,三十九歲仍只會小孩哭法。不知如何相勸,李尊吾只好不理,徑自睡了,許久,若有若無地露一聲:「我也想我的女人。」

混混罵陣到下午一點半,息鼓而去。一點半,是師範學堂下午開課時間,混混常年作惡,自有分寸,不會同時得罪所有人。

晚飯,武人聚餐,在樓前空地烤狗肉,李尊吾被請下樓。在南河屯肉市買的大黃狗,共六隻,由攤販屠宰乾淨。

酒醺肉盡時,來了位青衣和尚,高挑身材,狹長臉,持一根過頭一臂的竹竿做拐杖。

武人敏感,見竹竿表皮泛紅,經沸油燙過,都停了話。燙過的竹子與鐵器相碰不易崩裂,竹竿上有幾道新刀痕,塗一層糨糊遮掩。

和尚不客氣,從烤架上撿出一根殘骨,幾口啃凈,向隔桌的李尊吾喊道:「李大哥,你眼睛怎麼了?兄弟我投奔你來了!」

純正京腔,幾輩人靈山放牧,也未能改變。

是粘竿處後裔統領,阿克占老玉。

最大的,待遇高。李尊吾和陶二聖兩人分得半隻狗,還有剩餘。李尊吾起身:「諸位,我挪回房吃了。這位是我朋友。」

陶二聖看阿克占老玉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奇怪,突然醒悟,沒有和尚標誌性的香疤——以香在頭頂燙的疤,為三橫三縱九點形狀。

阿克占老玉說憑崔希貴給的線索,果真在江南寺院尋到粘竿處後人,多做監院,把持財政。

他們祖輩受雍正皇帝派遣,剃髮為僧,接管南方大寺,大多五年內扶持起一位真和尚做住持,自己改任監院,暗中娶妻,兒子長大後剃度出家,一代代接管寺權。

這種人與真和尚的區別,便是頭上無香疤。

阿克占老玉:「你看蒙藏喇嘛有無香疤?古畫里的和尚,哪一個有香疤?」

漢地自古僧人不受國法,見了皇上不磕頭。明朝滅亡後,反清義士剃頭扮和尚,是常用偽裝法。清朝初年,利用唐朝零星的燙香疤事例,下令漢人和尚燙香疤,杜絕假扮。

以傷殘身體表達信仰虔誠,本為唐朝法令禁止,唐宋高僧批判為假佛教之名的野蠻巫術,千年之後,卻被指定為漢地正統。

民族尊嚴在於衣冠,勒令俗家男子梳辮子、和尚燙香疤,為了壞中原衣冠。但幾輩人過去,便遺忘侮辱,視為理所應當。

粘竿處是職業特務,知道來歷,不受燙傷。

攀上祖輩關係後,靈山放牧的這股人被江南各大寺院分攤,阿克占老玉在蘇州寶諦寺剃度,任監院的同理(助手),每月份錢十兩。

還有暗賬:處理田產客棧業務的酬勞,寺外有一個獨門私宅,兩個用人。

他得到厚待,但沒有暗娶一個蘇州姑娘,而是消沉了。這是他從沒有過的好日子,反而極其傷感,感傷的人要追究來龍去脈。

阿克占老玉:「靈山苦寒如鬼,蘇州享受如仙——我想不通這世事變幻,就有了學佛之心。」

誠誠懇懇讀經參禪,五年後發現沒有可以指點自己的人。

高僧大德是棒喝作風,一進入深層問題,不再言語,或大喝一聲或舉手便打,參訪了三十多座寺院,處處挨打,莫名其妙。

久思不得其解,忽然特務思維啟動,想到雍正密令。從此遍查寺志,詢問鄉老,勾勒出一段湮滅歷史。

阿克占老玉:「道家有個張三峰,禪門有個蘇三峰。道家人物最有名的就是唐時呂洞賓明時張三峰了。跟張三峰一樣,蘇三峰也曾名滿天下。」李尊吾心中凜然,《憨山老人夢遊集》的真正批註者是蘇三峰,即便普門也不知其人。

沒有接話,靜等阿克占老玉講述。此人文字曾陪自己數年,忽得其消息,惜惜之心如孩童,怕一驚擾,便如魚脫鉤,再無從尋找。

阿克占老玉:「到雍正爺的時候,社會監察嚴苛,只有佛門可逃,反清人士寧可燙香疤當和尚。所以雍正爺才讓粘竿處接管南方寺院。」

自古佛門獨立,干涉寺廟,是皇帝失德的表現,雍正也不敢露痕迹,讓特務削髮為僧便是此因由。僧人犯罪由寺規懲辦——亦是政治傳統,懲辦謀反僧人,要找個佛門理由。

江南出家的反清人士,大多歸附在禪師漢月一系,到雍正年間為漢月系第五代。漢月是晚明人士,俗名蘇三峰,號稱「江南第一名僧」。

李尊吾喃喃道:「漢月。」想明一事,「將漢月禪法判為歪理邪說,就可以懲辦那些人?」

阿克占老玉:「正是。漢月著作被焚燒毀版,嚴禁流傳,門徒被勒令還俗。還俗了,就可由衙門抓捕。屈服,可以不還俗,但要放棄漢月系法號,改投他系禪門。」

李尊吾:「絕文字,斷傳承。難怪江南第一名僧,後世無痕。哪位高僧大德做了雍正的內應,來宣判歪理邪說?」

阿克占老玉:「雍正帝自己判的。不以帝王身,以禪師身。穿僧衣,取法號圓明,自稱開悟,證境堪當人天之師。」

李尊吾:「真是掩耳盜鈴,天下能服?」

阿克占老玉:「……天下服了。」

天下很容易屈服。從此禪風大亂,師父不明徒弟深淺,徒弟不知師父境界,凡來提問,便是一頓棒喝敷衍過去。觀之絕妙,不起實效。

這種形同做戲的禪法,阿克占老玉深受其苦。想到漢月禪法,以特務搜尋手段,竟在一所偏僻寺院藏經樓角落,發現遺落未毀的一本漢月著作。

阿克占老玉:「禪宗宗旨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對外界的反應為心,支撐反應的力是性。直指,就是打擊人的反應,不搞說理論證,痛快淋漓。反應強烈,人會超越反應,體會到反應背後的力,就是見性。」

李尊吾語調茫然:「《憨山老人夢遊集》上說,性是佛與佛才能見識的東西。」

阿克占老玉:「唉!凡人也能見,每個人都見過,當人遭遇巨大衝擊,或悲或喜到極點,忽然呈現一個『我』,歷歷孤明——這個瞬間之我,就是性。性是偉力,造天地是它,生萬物是它,英雄豪傑打天下靠它,平民老百姓遇到難事也靠它。一恨之下,打碎反應,見了我,才能獲力,渡過難關。」

見了我?莫非禪病悲魔也是見性?時時感到我在,才有三年痛苦。如此說來,仇家姐妹是我的禪師,她倆的一顰一笑皆為直指……

「但常人見性知我,只是獲力,不會深究,取一毫之力,又去興風作浪,生事去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只是打人反應,禪宗棒喝沒有玄妙,不過是讓人吃驚的一招。一招過後,如何保持住瞬間之我,才是真正的禪法。」

李尊吾心下凄然,在禪病悲魔中,也曾自知自醒,清爽有力,可惜僅是瞬間,迅速轉為痛苦思想,生事去了。在峽佑村、堂子、楊宅里生出多少事……慚愧頓生,猶如初悟。

「宋朝末年,禪門作偽之風日盛,都在直指上耍花樣,以驚世駭俗,博得大名。所謂『末後一招無人說』——直指之外,禪門無法。那些悟性好的人,見性之後,舉目茫然,不知該如何進修。於是明朝出現了『禪凈雙修』的怪事,禪門中人在見性後,都念阿彌陀佛,去修凈土宗了,所謂『有禪有凈土,猶如戴角虎』。」

「凈土宗宗旨是死後生西方極樂世界,與禪宗宗旨相反。難道真的只能跟凈土宗合流,磨滅自家宗旨?漢月逆勢而行,他是禪門臨濟宗法脈,整理出臨濟宗旨——三玄三要。雍正帝判為歪理邪說的,也是此三玄三要。」

李尊吾起身鞠躬,落座而言:「願聞其詳。」

唐朝和尚臨濟是棒喝之風的始作俑者之一,來人問法,便是一聲大喝。逝世前,問他的繼承人三聖日後如何傳法,三聖一聲大喝。臨濟斥三聖為「瞎驢」,預言他的禪法由三聖而滅。

大喝是接引見性的手段,見性後的禪法為三玄三要,以一句話為根據,此話有句中、意中、體中三重玄義,每一玄有三要。玄是玄妙,要是階段,指明悟後修禪共有九次轉化。

路徑清晰,禪者有了自我驗證的標準。

這一句是臨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