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體味,令人暈厥,她說在夏日會更為濃烈。
鼻子貼入花瓣,花香亦令人暈厥。
跟她說了跟仇小寒說過的話:
「許多年前,師父讓我入世爭名,還讓我發過一個誓,在武行里叫獨行道,不留兒女、不留財產、不留絕技。這輩子,我是一個人,不能有徒弟,不能有錢,不能有家。」
她「嗯」了一聲,如一張紙揉成團,嵌入他臂腿間。
在一個異族女子面前,漢人的一切都顯得虛假。
女人讓男人著迷,不在容貌,在於專註的神情。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全心全意,整衣角的小動作也美到極點。
一日早晨,她醒來,怕吵醒他,仍躺在床上,孩子般地玩著自己的手。他醒後,屏住呼吸,看著她玩手,如草叢裡苦等獵物的虎狼,一動不動,忘生忘死。
她叫恰契卡賽然依,「雄鷹停留的屋頂」之意。曾問她:「你為什麼是最丑的姑娘?我看別人不比你好看多少。」
她一臉委屈,險些哭了,這個問題就再沒提過。
怎麼就要了她?
要了她,得讓她繁衍。這是向依闡的承諾。
年齡如針,一想便痛。
多年的走鏢經歷,令他對沿途的大車店極為熟悉。大車店通鋪有四十米長,男女混卧,男子將同夥女子夾在中間,幾伙人相安無事。
不敢睡通鋪,都是付高價,睡大車店二樓的單間。她還是漂亮,塔吉克女子沒有蒙面習俗,為避免事端,入店前要她紗巾蒙面,摘下銀飾珊瑚。
他只有崔希貴給的三兩銀子……為了她,他偷竊了。走鏢要防偷竊,知道許多方法。清朝官員退休回鄉、遷任外地,都是自費,沿途官府不負責招待,也住大車店。不義之財很多,他的手法迅速。
一次共枕閑聊,聽她說塔吉克人以偷竊為恥,以路不拾遺為高貴。他就再沒有偷竊,因為他是她丈夫了。
錢用盡時,入店報名號「我是李尊吾,四大刀里的李尊吾」。嚴格來說,鏢師和土匪的傳統默契是——大車店是走鏢路上的真空地帶,土匪要等鏢車出店再動手,鏢師不會跟店家建立私人友誼,更不會賒賬。
但他開了口,所有店家都給他賒賬,最多讓他露一手刀技,以驗身份。鳳矩劍出鞘,急如蛇信,舔過算盤。
人眼僅見白光一閃,已歸鞘。
一顆算盤珠子蹦起,落在櫃檯上,裂為兩瓣。
店家識相,會說:「這手刀技,什麼錢都付清了。您跟我,沒有賒賬這回事。」
恥辱啊!成了個賣藝的。
但為了她……還好,還有可賣的。
河南省溫縣青峰嶺,有一道乾涸古河床。河床南北向,寬大如峽谷,河床上有個數百人村莊——峽佑村。
村長叫姜御城,自稱村人祖籍浙江義烏,隨明朝名將戚繼光北上修長城,戚死後,淪落此地,歸鄉不成。
與阿克占老玉為首的粘竿處後裔一戰之後,村中男子多受了眼傷,雖然粘竿處後裔手下留情,因養傷期間不謹慎,喝酒或吃辛辣,仍有少數人瞎了。
村長當時兩眼皆被刺中,康復後視力不減反增,驚愕地發現三百米外草叢縫隙里的一隻狐狸腿,清晰可辨。
此後,他就迅速衰老,埋怨是眼力耗費。
今日黃昏,他在田裡耕作完畢,直起腰來,正要回村,轉眼見千米之外的山坡上,一對異族男女駕馬而來。他一聲大叫:「李尊吾!」
他的頭髮如晒乾的玉米葉,白慘慘,毫無光澤。
他的臉上有著爛梨霉斑一樣棕黑色的老人斑。
李尊吾沒想到他老成這樣,下馬後,動情地喊了聲「村長」。他盯著最丑姑娘,忘情地說:「李大哥,你怎麼回事?帶到我們村的女人,一次比一次漂亮啊!」
晚清北方語彙,「好看」和「漂亮」不是同義詞,「好看」是臉好看,「漂亮」是包括了臉的整個身體。
招待豐盛,各式野味。螃蟹、青蛙、野豬、水蛇……最丑姑娘只吃雞肉和蔬菜,她自小的信仰是,形狀怪異的動物是魔鬼的留痕。
她可以喝一點酒,臉紅的一刻,全席人都停住話,靜得可怕。異族女子的美貌,對漢人的震懾力如此之大,說明這個種族到了急需改變的時代。
村長率先打破沉默:「李大哥,我們村還欠您三十兩銀子呢!利滾利的,兩年多了,您就便宜老弟弟,算您八十兩吧。」
李尊吾眼角笑紋如漁網:「太多了吧?你憋著什麼壞呢?」
陪席的村佬為三桌,十來人,登時鬨笑。笑聲,抹掉前一刻失態的尷尬。
兩位村佬站起敬酒:「大夥商量好了,盼著您住下來,教拳給村裡後生。」李尊吾站起回禮,酒杯卻遲遲舉不到唇前。
村長嘆口氣,揮手讓二佬坐下:「李大哥有李大哥的事,能回來看一眼,拿我們當朋友,已是我們的福氣。」
李尊吾坐下,飲盡杯中酒:「我還要從你們村帶走兩人。」村長顯出老狐狸的笑:「鄺恩貉、葉去魈?」
可惜,他倆一走一瘋。
葉去魈曾偷看教拳,自練不成,一度癲狂,讓村人誤會黃鼠狼精附體。本以為兩年不得指點,瘋的是他,不料卻是鄺恩貉。
兩個徒弟,葉去魈有天才,鄺恩貉有心機。聽到留在村裡的是他,李尊吾內心喜悅降了一分,道:「葉去魈去了哪裡?」
葉去魈去武昌尋父了。
一八五四年,太平軍攻佔南京,割據為王,立即北伐京城。五月,自揚州出發的林鳳翔部兩萬兵馬渡過黃河,其中四千人駐紮溫縣柳林村,等待糧草,距離峽佑村六十里。
葉去魈的父親潛入柳林村,暗殺了領軍頭目,提頭趕到北京守軍處,要求領賞,遭到拒絕。因為他們沒有太平軍頭目的容貌圖,無法確認。葉父又趕回柳林,在頭目陳屍處,找到官階腰牌。
兩地奔波耗費十五天,重回京城軍營,頭顱已膨脹變形,呈現出一種「老好人」的曖昧表情,似乎原諒了他。
腰牌刻的字是「兩司馬」,清朝官制中無此名。「司馬」是漢朝官名,距今已兩千餘年,清軍不懂太平軍官階,再次拒絕了葉父。
清軍只知道林鳳翔是北伐軍里「最大的」,葉父決定殺他。但林鳳翔警衛嚴密,葉父一路跟隨,經歷繞襲天津、兵敗、南逃的全過程,仍無下手機會。
次年十月,林鳳翔兵潰,被押解京城處死,葉父沒有回來。十年後,清軍攻破南京,太平天國覆滅,葉父仍沒有回來。又過了十年,流竄在西南偏地的最後一股太平軍——石達開部被剿滅後,他回來了,絕口不談二十年經歷。
村佬猜測,他加入了太平軍,在石達開麾下成了高級將領。另一種推測是,他加入的是清軍,只是一個衝鋒陷陣的小卒,被太平軍火炮炸壞了下身,所以遲遲不娶妻。
回村閑居十年,四十八歲的葉父終於娶妻,婚宴酒醉後,哭訴平生之志——殺一個最大的。次年生下一子,即是葉去魈。
葉去魈兩歲時,葉父離村,再沒有回來。那年,法國侵略越南,清軍入越援助。村人推測,葉父去了越南,要殺一個「最大的」法國人。
清軍兵敗,法國佔領越南全境後,葉父沒有回來。
一晃十八年過去,去年,峽佑村接到一封葉父來信,自述在越南戰場從小兵卒做起,一路立功,現今是一位六品武將,在武昌新軍第八鎮任標統,爭取到一個新軍子弟去日本軍校留學的名額,要葉去魈速來相會。
來信用詞,簡明威嚴,猶如軍令。或許在葉父心中,一個去日本的機會足以抵消父親對兒子的全部愧疚。
與父親一樣,葉去魈離村後,再無消息。
李尊吾:「五十歲了,還能建功立業,他爹是個狠人。」
村長自豪點頭。
李尊吾坐直,語氣慎重:「你們村祖上是戚繼光將軍選的兵,五十歲後體能不衰,仍可下田幹活,倒不稀奇,但做兵卒一線拼殺,這便奇了!」
村長是望穿千里的眼神,亮如燈苗。
李尊吾:「光靠血統優良是不夠的,非得平日鍛煉有法,還得是極高明的法子。難道戚將軍當年的操練之法,你們一代代傳下來了?」
陪坐的村佬皆神色慘然。聽李尊吾話里第一次提「戚繼光」三字,已有人起身肅立,以示尊敬。
村長兩手抱拳,向空中行個虛禮,以示恭敬戚繼光魂靈,禮畢轉向李尊吾:「什麼也瞞不過李大哥。自古練兵,都是練兵器和陣型,不練拳。戚將軍平定倭寇時,曾創編一套拳,因戰事緊張,要縮短練兵周期,棄而不用。北調到長城防禦韃靼後,戰事不頻,軍營操練才增設拳術一項。」
有村佬感慨:「戚將軍一生練兵計十萬人,頂著『戚家軍』名號的很多,但只有我們祖上——追隨將軍來北方的,得了將軍拳術,別人沒這福分!」
李尊吾敬那村佬一杯:「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