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舊約

被義和團焚毀的天主教南堂,得到重建。牆體花飾,請的是天津磚雕世家陳家兄弟,中國青磚在歐洲建築上極具表現力。

沈方壺是重建工程的總監,建成後不理教務,主事的是一位法國神父。教堂鐘樓後面建一座溫室花棚,他住在那裡,做園丁的活兒。他有馬尼拉神學院的高學歷,以一柄劍堵住北堂缺口瓦解義和團進攻的事迹,令駐京洋神父集體對他敬畏,被傳說成能行神跡,常有位高者來花棚請教。

今天,有人來訪。做門房的義工稟告:「說是您師哥。」

師哥?很久沒聽過這個辭彙,難道馬尼拉來人了?神學院不用這辭彙……上帝,要賜給我什麼?

沈方壺眼前是盆蘭草,已生花蕾。

溫暖的眼神轉出一線冷光,囑咐義工:「見。」

來人穿深灰大袍,套墨藍馬褂,綢緞質地高檔,讓人見了,恨不得臉皮貼上去蹭蹭。

沈方壺穿麻布黑袍,雙手自袍口伸出,不是畫十字,而是右手抱左手的武人抱拳禮。

左抱右,是為敵;右抱左,是為友。

沈方壺:「許久未見,師哥少難少病,一切安好么?」

來人正是李尊吾,抱拳還禮:「有勞師弟記掛,虛度幾年,無好無壞。」左抱右,左掌掩蓋的右手握成一隻打人的拳頭。

庚子年間,李尊吾背仇家姐妹出城牆前,曾與沈方壺定下比武之約。舊日之約,令他找上門來。

人情已碎,不為敵,還怎相見?

崔希貴武場的三個年輕人只是熱身之用,想找回自己,要一個真正的高手。李尊吾腮下皺紋鳥翼般收緊。

沈方壺嘆道:「幹了一天活兒,身上累了,容我走走,緩過來即比武。」轉身向花棚深處走去。

李尊吾本能地邁步跟隨,以防沈方壺耍詐。唉,他會拿兵器還是會逃?竟是防土匪般防他。

腳步緩下來。心頭一寒,頓失比武自信,跟出這幾步,證明病勢未絕,自己還不能冷靜判斷。

恍惚間便到花棚盡頭,一個兩米高架擺著五六層花盆,花繁葉茂,香氣混雜。花架旁是一個銹跡斑斑銅像,卷鬚長袍的聖徒,不知是耶穌十二門徒的哪一人。

銅像比常人略寬大,銅皮空心。或許因年代久遠,銅皮有幾處凹凸變形,原本神聖威嚴的形象像一個被小孩捏癟了的布娃娃。

沈方壺在銅像前站了很久,忽然開口:「師哥,大清國便如它。」

它不是教堂里供人瞻仰膜拜的聖像,是刑具。十四世紀,宗教裁判所對異教徒如此行刑,將人裝進聖像銅模里,以火烤死。曾在法國、義大利、西班牙普遍使用,遺留下的不多,成了今人藏品。

早在馬尼拉就學時,便在書上讀到,不信真有此物,重建南堂時,聽法國神父談起,便乘興讓他從歐洲買來。

沈方壺:「大清國現今就裝在歐美銅模里,早晚毀成一團什麼也不是的東西,但從外面看,等同聖徒。」

打開一扇門般打開銅模,軸頁之聲,似火獄中魔鬼的詛咒。

內壁上沒有數百年前的屍體殘渣,沒有異味,只有湖藍色銅銹,冬日玻璃上的霜花一般,層層疊疊,形狀瑰麗。

沈方壺:「這個模子來自義大利米蘭鄉間,第一眼見時,毛骨悚然,或許有一生,我是個在裡面烤死的義大利人。」

李尊吾:「洋教不是不信輪迴轉世,只講天堂地獄么?」人如小花小草,復生復死,中國農民多持此理念。不講輪迴,是洋教在中國鄉間遭抵觸的諸多原因的一項。

沈方壺:「不是否認輪迴,只是不講。《福音書》記載,一位婦女對耶穌講『主啊,你不了解女人的苦。』耶穌回答『我了解,我也做過女人。』——但在人間輪迴,小好小壞,多麼平庸!天堂地獄,才值得一講。」

鳳矩劍為短劍,藏於左袖,貼在皮膚上,如一根臂骨。

李尊吾:「既然有輪迴,人便是永生之物,死亡即是假象。你死於我劍下,我無愧疚。」

抽劍,無聲。

沈方壺眼光迷醉,似乎努力抑制一步站到銅模里的衝動:「師哥,為何要說這等狠話?你明知道,動手,死的會是你。與死亡一樣,劍也是假象,保不了你,傷不了我。」

幾步足音,已令他判斷清楚。

後悔跟出這幾步,一見面便動手,或許是唯一勝機——兩年來,自己武功打了折扣,而他進階至高明境地。

似被一條蛇繞頸纏住,李尊吾氣若遊絲:「比武不是人事,是神境,人事有常規,神境有奇蹟。或許第一下,我不如你,但第二下便有了改觀。」

沈方壺:「我信教多年,一直期待神跡降臨,但至今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人間只是人間。」

咔的一聲,合上銅模子,刑具成為聖徒。

沈方壺:「上帝無處不在,等於不在,你如何去要求草木花石、風雨雷電?好在有她。師哥,再跟我走幾步,給你看樣東西。」

李尊吾邁步跟隨,右腿有瞬間痙攣。

花棚西南角,有一個齊胸高的黑漆柜子,對開的兩扇櫃門。打開,下格放修剪花葉的工具,上格供一尊白瓷聖母像,僅一尺高。

沈方壺從下格取出一條油布包裹、麻繩綁紮的東西,退到李尊吾身後。

響起解繩之聲。

李尊吾心知,那是他在庚子之亂用的劍,程華安便死於此劍下。比武之約,本是為老程報仇。

沈方壺:「師哥,看一眼,她的臉很美。」

剎那,李尊吾冷靜下來,慢慢彎腰,向櫃內看去。男人不能說女人美,那是有失身份的事。

聖母像五官很美,合在胸前的手修長,有著女人身形的婀娜多姿。

解繩聲止,沈方壺道:「南堂院中,原有一個水池,水池邊原有一尊等人高的聖母像,給義和團砸了。在馬尼拉,看過許多聖母像,總覺得不如她。幸好北堂資料室,存有南堂聖母像原始圖樣,洋人在京城沒有一流工匠,是景德鎮老官窯燒制的。」

景德鎮瓷器聞名天下,常做高人一頭的巨型花瓶。李尊吾:「景德鎮工藝還是有限,做不成原大的?」

背後應聲細微,不知是嘆息還是淺笑:「想把她做成我一個人的。」

十八年前一個雨天,愛上了一尊石像。那天,拜師海公公不成,從此跟李尊吾分道揚鑣。

沈方壺:「上帝與猶太人約定的十誡,刻在石塊上,即是舊約。裝石塊的柜子,稱為約櫃,是上帝顯現的證明。耶穌宣講新約,約櫃換了形式,不再是石塊和木櫃,而是聖母瑪利亞。耶穌升天后,這個女人留在人間,證明上帝曾經顯現。」

理性的語調轉而溫和,吟詩般尾音拖長,「男人創造歷史,歷史的本質是一個惡行接一個惡行。女人是約櫃,藏著拯救世道的秘密。感受女人特質,就是聖行。」

李尊吾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心下酸楚。在崔希貴小廟,揚手接住鳳矩劍的剎那,有過一閃念,返回楊宅,將仇家姐妹刺殺……

身後氣息有變,如土裡蟲子可預知冰雹霜凍,心知沈方壺起了殺意。李尊吾緩緩直身,劍刃上亮光滑動。

花棚中央有天窗。此刻天光,明媚得讓人相信有上帝天堂。

沈方壺出劍,直刺李尊吾後心。

劍的破空聲銳如鴿哨。此招是虛招,等待李尊吾逃竄,向左向右,下一劍都會紮上。

李尊吾後背死板一塊,遲鈍得如不會武功的人。劍尖破衣的瞬間,驟然身形一拐,短劍脫手,後擲而出。

花架倒塌之響中,間雜著一聲怒喝。

兩人都不動了。

背上劍傷自後心划到左肩,衣服裂開,如剖膛破肚的魚。裸露的肌肉緊密成塊,肩胛線條隆長,狀如曲蛇。

沈方壺觀望,感嘆這竟是一個老人的背,超過青年人的強健。

劍傷極淺。雨滴滲不透荷葉,荷葉上總是滾著雨珠,習武者背肌也不粘血。鮮血滾珠般流下,頃刻間,李尊吾腰間衣襟盡紅。

沈方壺躺在碎盆爛花上,鳳矩劍扎在小腹,深及四寸。右手持長劍,左手持蛇鱗劍鞘,蛇鱗掀起道裂口,鳳矩劍飛來,劍鞘曾擋了一下。

沈方壺:「師哥,好俊的手段。」

只是舊日走鏢的江湖技巧。李尊吾回身,面色黯然:「今日,我不是憑功夫勝你。這場比武,對我無益。老程的仇,改日再報。」

沈方壺:「我殺老程是偷襲,不必憑功夫勝我,只需補上一劍。」長劍飛出,李尊吾本能接住。

沈方壺:「信了教,便不能自殺了。有塊心病,十餘年來折磨得我寢食不安——究竟有無上帝?如果生時不能見到上帝顯現,起碼死後可以驗證天堂地獄。」

長劍尖端有一片暗紫色銹斑,是程華安的血跡。

李尊吾哀嘆:「等我武功再恢複些。你的武功現在我之上,我不能像殺條野狗般殺你。」深吸口氣,「世道已不值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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