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中與渾圓

楊家住宅,南房比北房高,與大多數人家相反。主人所居的正房不是北房三間,是南房三間。南房一年多陰暗,如此布局稱為「倒座」,只有受皇室特殊恩惠的人家才會如此,皇上坐殿面向南方,倒座之房如一個向北叩頭的臣子。

門房有書架、茶桌和可供小睡的竹躺椅——這是官宦人家的門房設置,因為訪客多,往往要久候。

原有一位老門房,比李尊吾大三歲,整日無客,便是兩人聊天。都是老門房在說,衚衕鄰居的趣聞,不說主人家的事。

一日,老門房拿一份訪客名帖,讓李尊吾遞進去。

並沒有客人。

楊放心在南房正室跟仇家姐妹說話,接過帖子,見名字似乎很反感,吩咐回話「主人生病,不便見客」,繼續跟仇家姐妹說話。李尊吾一路低頭,不敢想她倆看自己的眼神,點頭哈腰出了屋,姿態之老練,似乎在楊宅已服侍半生。

遞空帖的事之後還有五六次,都是楊放心和仇家姐妹在一起時。李尊吾明白,這是故意讓她倆看到自己安居樂業,她倆的心將像大海回潮一樣,千波逐萬波地回歸楊放心。

京城有專竊大戶人家的飛賊,夏東來夜晚巡院,白天睡覺。一夜,巡到前院,正值李尊吾當班。

李尊吾和老門房有間卧室,在門房輪班,李尊吾總是守後半夜。後半夜,睏倦難熬。

夏東來步入門房時,李尊吾正縮在供客人午睡的躺椅上打盹,燕子出巢般騰身而起。腳心盡濕,在徒弟面前展露武功,是如此羞愧,似赤身裸體。

夏東來觀察不到這麼細微,沉浸在自己的計畫中,入門後的言行經過反覆斟酌:「沒聽到什麼響動吧?」

這是一個護院向一個門房說的,響動指的是飛賊跡象。李尊吾:「沒什麼。」

夏東來:「警醒點,在門房值班,不要打盹。」

李尊吾:「教訓得對。」

夏東來:「去,給我倒口茶。」摘下腰刀,大大咧咧坐在茶桌前。

刀重重地擱在桌面上。

李尊吾內心一亮,如少年見到一位絕色美女。低垂目光,沏好茶,端著茶盤走到桌前,擺放茶杯茶壺時,才又看那把刀。

噢,夏東來是為炫耀這把刀而來。

鍔托、柄頭為浮雕花飾,鎦金手法極為細膩。鞘面竟是景泰藍的寶相花,景泰藍是鐵線銅絲的工藝,多用來做花瓶,工藝昂貴,貴族巨賈方可享用。

柄穿明黃絲穗——皇室標誌。

李尊吾沿用門房跟護院說話的口吻:「能否讓我開開眼,亮亮刀?」夏東來嘴角跑出一鉤不屑的笑紋,口氣疲累無奈:「唉,守了大半夜,我都困得不行,就給你提提神吧。」抽出了刀。

刃長兩尺六,刀尖占整個刃長的四分之一,弧度舒緩,如大雁之尾。刀面刻兩道血槽,亮如銀飾——上品鋼質方能如此。

李尊吾嘆道:「這是明朝哪一位皇帝的刀吧?」

得意之笑在夏東來臉上流出。唉,雖師徒反目,但多年習慣,他內心深處仍視我為唯一標準,得了好東西,還是企盼我的贊語。

李尊吾:「當今是大清之世,配前朝皇帝的刀,大逆不道。」

夏東來:「嘿嘿,是大清皇帝的刀,嘉慶爺打獵時的佩刀,賞給楊家祖上的。楊老爺前日賞給了我。」

李尊吾:「你一介小民,佩大清皇帝之刀,一樣大逆不道。這刀該供在楊家祖堂。」

夏東來皺眉,閃過小孩的委屈神情,以護院對門房的威嚴喝道:「你懂什麼!」一聲龍吟清音,刀入鞘。

刀入鞘般迅捷,開門離去。

只要贊一語,或許便恢複了師徒情分。但既然翻臉,就不反覆了。人生路長,就讓他與我翻臉為仇地走下去吧……茶香襲人,楊家雖無客人,但像王府一樣,門房裡備的是招待四品以上官員來訪的武夷茶。

此茶產於武夷山雲霧峰頂,略貴於杭州龍井,上品茶炒的遍數多,此茶炒過二十一遍。

夏東來未飲一口。

不喝,可惜了。李尊吾坐下,飲盡杯中茶。

楊放心每日出門一兩趟,眼見他氣色日佳,雨後林木的清新。楊宅無客,前院門廊里晾曬著火腿——帶胯的豬大腿。一扇火腿要揉進去四斤鹽,風乾變形後,近乎人腿。

望著前院懸掛的二十多扇火腿,李尊吾想到:她倆已做了他的女人。

並不哀傷。

令自己幾成廢人的禪病悲魔已經減輕,似乎不久,又可以是一流高手。

隔許多日子,才見到她倆一面,是楊放心帶她倆去前門大柵欄銀店買首飾。楊家是高官做派,但高官女眷不外出買貨,講究的是店家攜貨上門。帶女眷逛商場,是低賤者特徵……但她倆很高興。

又見她倆,似換了臉,以前如墜枝的蘋果,每一處都元氣十足地撐開,而今眼角、唇腮有了微妙收斂。

只是出門時,晃了一眼。她倆回來得晚,輪到老門房當班,李尊吾沒有見到。他在卧室,一圈圈走著八卦步。

那是他和老門房兩人的房間,一個臉盆架、兩個衣箱、兩張床,床之間有半丈空地。

一腳直走,一腳內拐,人就走成了圈——這是程華安所傳,這個老哥們啊,不覺已過世數年,他是典型的京城人,勝任世上一切事,做朋友、做鄰居、做買賣都那麼輕鬆,早早成家,妻賢子孝……

李尊吾一圈圈轉著,忽然有了程華安所未言的領悟。

後半夜,老門房回去睡覺,李尊吾在門房裡,給自己沏了壺武夷茶。

一口熱茶,通靈周身毛孔,似乎武功的感覺。或許很快,又是一流高手了……李尊吾閉目感覺著室內的一切,牆壁的堅硬、躺椅的柔軟,從門到茶桌是十五步,從茶桌到書架是五步……什麼是武功?感受力。

還是一流高手時,他的感受力有三丈,對手在此範圍的微小動態,皮膚上皆有感知,如一條水中魚。患上禪病悲魔後,三丈內的水全乾了。

院中有人來,不是感受,是聽到了腳步。夏東來推開門,楊放心走入。關門,夏東來留在門外。

李尊吾本能地用衣袖遮住茶壺。門房偷喝待客的茶,太丟人了……唉,我習慣了當用人。衣袖撤開,挑眉斜視楊放心,如走鏢路上觀察一個有土匪嫌疑的路人,沒有站起行禮。

楊放心年輕時的清秀盡顯,面猶瑩玉。他坐下,朋友口吻:「李大哥,分我杯茶吧。」李尊吾連忙「哎」一聲,快步取茶杯了。

茶杯入手,才覺自己仍是個用人。

抿茶入口,楊放心緩緩言:「雅曼德迦的法力,我應該可以抵抗了。」李尊吾「噢」了一聲,喝酒般幹了杯茶。

楊放心:「她倆本是我太太。」李尊吾又「噢」了一聲。

太太一詞,尋常百姓不能用,只有官員妻子和外國傳教士妻子方能稱太太。楊放心:「又是為了國家大計。」

李尊吾不願再應聲,自倒自飲一杯茶,說出一句想了很久的話:「每個人的真氣都是一點點,老天只給這麼多。她倆的真氣讓你盜走,她倆會怎樣?得病、變老、早死?」

這是他在楊宅當用人一個月後,才想到的問題。想到即大悔,曾以殘存武功,避過巡院的夏東來,趁夜來到仇家姐妹窗下,想像庚子之亂時背她倆出城般,將她倆背出楊宅,卻聽得一聲女性快慰的呻吟。

這一聲抽幹了他所有的氣力,像個垂老之人,認命了,再也不想別的,只是一日日待在門房。

楊放心青春復現的臉,與一個真正青年的區別,只是略顯浮腫。浮出笑容,成熟男人故作寬宏大量的笑,破壞了臉上青春:「別做俗想。天為陽,地為陰,天地互補,是矣天地久長。」

李尊吾喃喃道:「你的意思?」

楊放心:「仇黿傳下的口訣為——竹密不妨雨,山高豈礙雲。」

李尊吾:「我是個練拳的,文人雅詞,聽不懂。」

楊放心:「風狂不倒樹,樹自有柔性……唉,她倆無損傷。」

柱上燈盒裡的火苗跳了下,室內大亮,又迅速轉暗。燈油將盡,李尊吾跑去柱前添油,光色起來後,轉身一臉肅穆:「楊先生,您有文化,問您個簡單的字——中,這字怎麼解釋?」

楊放心詫異:「中間,中央,還能怎麼解釋?」

李尊吾:「我再問您,渾圓是什麼?」

楊放心:「跟中一樣,是個形容。」

李尊吾:「您是說,中與渾圓都是世上沒有的東西?」

楊放心:「不是實物啊。」

李尊吾:「楊先生,您錯了,中與渾圓是兩件實在東西,農民知道渾圓,道士知道中,只是在你們讀書人里失傳了。」

他清了下嗓子,「農民的小推車為何推柄只高到人腰?會幹農活的人,掄鋤頭鐵鍬,不是以肩為軸,都是後手放在腰部,以腰為軸。案板上的魚翻騰起來,一個壯漢也按不住,因為魚甩頭甩尾,動了腰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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