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刀與星辰

王午碗中湯白如蓮子羹,沉著淡青色肉塊。他極快地吃盡,將碗遞給崔希貴再盛,轉向李尊吾,是心滿意足的表情:「李大哥,你的刀是高人所授,我是養牛養羊出身,沒有師父,少年時玩關刀,只是閑得無聊,跟人比力氣。」

李尊吾穩住氣息,想著十年前的自己:「牛羊吃草,純啊,吃牛羊肉得來的力氣大。」王午嘿嘿笑了,顯然沒想到李尊吾能搭上話來,接過崔希貴遞來的碗,揮勺如揮刀:「形意門以劍法做刀法,你也不懂刀。」

他深灰色的瞳仁中閃出一道湖藍之光,如荊棘叢中的月色,有催眠效能。李尊吾慚愧低頭:「是這樣。」

王午豪邁大笑:「想不到,四大刀里懂刀的,只我有一人,還是沒有傳承,自悟的。」沒想到,他自說了刀法。

關刀不是刀,是刀形重物,相當於西方舉重的杠鈴。王午少年即玩關刀,從四十斤開始,二十六歲用到一百二十斤。關刀耍力氣,總是全身緊張。那年感了風寒,大病初癒,忍不住想摸摸關刀,體虛耍不了花活兒,只能垂手橫握刀桿,在腿前晃晃,不想在這晃晃悠悠中,悟出了刀法。

王午:「世人用刀,是人使刀,我是刀使人——順著刀的重量來運刀。所以世人用刀是手快刀輕,刀越輕越好使。我是以手追刀,刀越重越好。」

李尊吾皺眉:「你是在平地上殺的沙、馬——他倆本是騎兵,在馬的衝力下,等於加重刀的分量,也是以手追刀。」

王午眼神空虛,如霧中之月,可引發貓狐陷入迷幻:「他倆暗合刀法,卻不明其理,所以馬上是高手,下地是庸才。」

以手追刀,為半失控狀態。文人的水墨畫,巧妙在潑灑,也是一半人為一半天成。全然操作而成的東西,往往是二流貨色。沙、馬輕易斃命,只因手握得太緊。

李尊吾:「你說的刀理,程華安跟我說過。老程懂刀,卻沒有刀名。」崔希貴打岔:「人間事,往往名不副實——這些話談多了,就無聊了,還是喝湯吧。」又給王午盛了一碗。

王午卻將碗推開,如刀的目光指向李尊吾:「一直以為,你高過我,是武功高,不是刀術高。原來你懂刀——知道我喝的是什麼?」

看向碗中,李尊吾壓著羨慕之色,搖搖頭。王午:「鱉。鱉跟泥鰍一樣,活在淺水裡,不入水的鱉往往有毒,肚子上有山字形紅線的、脖子上有龜甲形硬骨的往往有毒。這隻鱉旱生、紅線、硬甲三樣齊了。」

起身向崔希貴作揖,「鱉是涼物,沒有毒發的痛苦,死後五官不變形,還能得享美味——這可能是人間最棒的死法,大總管費心了。但我不想這麼死了,有李大哥在,我可以死於刀下。」揮臂一掃,鍋碗噼啪落地,轉而向李尊吾深鞠一躬。

李尊吾驚起,室內滿溢的湯味暗器般襲來。崔希貴嘆氣:「王午,何必如此,他已是廢人。」王午抬頭:「刀客該死於刀下。」眼中數道血絲,毒性即將發作。

李尊吾完全被食慾控制,盯著地上碎鍋,孩子般眼神。崔希貴苦笑:「看看他,還能打么?」王午眼神轉柔,笑笑,是慈父對逆子的無奈,彎下腰。

不能死於英雄手,是英雄的遺憾。只需再補一口湯,地上最大的一塊砂鍋殘片狀如小碗。王午去拾,卻被一雙臟乎乎的手抄走。

是李尊吾的手。

崔希貴大叫:「別跟孩子似的,抗不住嘴饞。這不是你喝的。」捧殘片的李尊吾閉著眼,一字一頓地說:「我殺他。」一口喝盡。

飲毒之後,悲魔減輕,恢複三分往日剛強。李尊吾看向王午:「你為何尋死?」

崔希貴:「關係朝廷機密……」

李尊吾:「我已是必死之人。」

崔希貴悻悻說了。八國聯軍侵佔北京後,和談條款十分苛刻,第一條便要處死端郡王,因為衝擊使館的義和團,是端郡王的士兵所扮——這給了太后解除端郡王兵權的理由,闖宮殺帝事件後,才發現端郡王野心,無奈負責皇室安全的禁衛軍歸他管轄,甚至自己都命系他手。

於是命李鴻章和談廢除第一條,再勸端郡王接受發配邊疆的懲罰,好歹對洋人有所交代,以保住祖宗社稷。

端郡王交出兵權,答應去新疆伊犁,但提出「要王午人頭」——殺王午是泄憤,殺帝不成之憤——這是對太后挑釁,但太后答應了。

王午是江湖人物,官府捉拿,會隱遁江湖,再也找不著。崔希貴一貫以武人自居,交誼底層。太后想起了他。

「王午哥應了我。不是我口才好,是王午哥有俠氣。京城被毀的慘相,讓端郡王服軟了,但逼急了他,會挾兵謀反,另立新帝。咱大清朝,剛遭外辱,經不起內亂。」崔希貴說完,王午咧嘴一笑:「好口才。」

崔希貴嚇得臉變形,王午笑聲如雨:「跟你開個玩笑。」

李尊吾嘆道:「好笑話。」

一道白光擦過王午耳際。

王午怒喝,後躥三尺,橫起手中長柄刀。應敵之姿無懈可擊,然而脖頸噴出一片血霧。李尊吾:「你已毒發,反應一慢,便領會不到我的刀法。」

放血,可加快體內的血液流速,人會敏感些。王午點頭,眼閃藍光,任血霧噴濕了半邊衣袖。李尊吾手中是鳳矩劍,八百年古物,早無劍光:「劍,也可以使刀法。」

王午箭步躥上,前手悄然一松,後手急推——這是長柄刀的障眼法,刀長猛增,如槍刺出,曾用此招斬殺沙、馬。

卻未能瞞過李尊吾,劍划過王午小臂,自鎖骨窩插入心臟。

王午長柄刀一斜,拍上李尊吾大腿,人如蝙蝠後飛,以背貼牆,靜立不倒。隨著嘡啷的刀落聲,瞳孔之藍轉為灰色。

李尊吾身生甜膩之感,自知毒發。

看了眼腿部,無傷。王午的最後一擊,竟是用刀面。是他心存慈悲,還是自己太成功了,讓他在調轉刀鋒前已力脫身死?

世事,總是三分悲愴七分滑稽。李尊吾呵呵笑了,受刀之腿一軟,麻袋般倒在地上。

竟然可以醒來……李尊吾睜開眼的時候,不知過去多久,室內收拾整潔,點了檀香,灑濺的鱉湯氣味盡被掩蓋。

崔希貴窩在藤椅里,端著杯茶:「身不入水、肚生紅線、脖有硬骨——聚集了三大毒相,卻是無毒之鱉。世上的事,我再也看不準了。」

被置身在土炕上,李尊吾坐起身來,看向屋頂。大梁未塗漆,木質干透,白花花的,有兩道如蛇的裂紋。

王午屍體已由皇宮侍衛送往端郡王府,是整身送去還是割頭送去的?李尊吾不忍追問,只對崔希貴說:「你又得太后的寵了?」

崔希貴順著李尊吾目光,看向慘白大梁,聲帶女音:「只是殺個人——這還不夠。」片晌又言,「許多年前,我還殺過一人。那年八大胡同的堂子里傳出謠言,一個客人自稱曾被綁架進皇宮,與一個華貴婦人度了兩夜,從室內擺設推斷,是太后。」

一聲哽咽,「我查出這人,殺了他。他姓陳。」

江湖警覺剎那復甦,李尊吾凝視崔希貴雙眼:「為何跟我說這些,是讓我把這事傳出去么?」

崔希貴兩眼無神,抿了口茶:「康、梁在英美報紙上,說太后淫蕩,編了很多事,早已迴流上海廣州,成了重臣富賈的私下談資。男人不該說女人壞話,忘了吧。」

離開木材廠時,李尊吾懷揣一袋墨西哥銀元,是崔希貴所贈,有四十枚。預感崔希貴會說出太后和陳姓男子的事,或許是對學八卦掌的青年,或許是對早點攤小販——人對所愛之人,總有一份歹毒。

一個時辰後,李尊吾走到冰窖衚衕,打聽一所被燒毀的照相館。照相館已重建,主人姓楊。主人不在,夏東來也不在,有一位照相師父、兩位夥計。

一個夥計領李尊吾去衚衕深處的楊宅,李尊吾自稱是兩位夫人的家鄉人,捎來她倆父親的口信。

她倆端坐於東廂房待客小廳,穿寶石藍大衫,長及膝蓋。大衫所鑲花邊稱為「滾」,其刺繡工藝的精緻程度體現家境地位。滾佔大衫面積的十分之四,是最為繁複的十八道鑲滾,包括了牡丹帶、金白鬼子欄杆等高難花飾。

李尊吾還是僕人裝束,楊家僕人便沒給座位。

他站著說話:「興旺在天。天上的星星,如小樹杈,一簇簇的。仰望中天,共有二十八簇星星,每七簇拼成一個形象,恰好東南西北四方。南方七簇像鳥、北方七簇像龜身上盤著一條蛇、東方七簇像龍、西方七簇像虎。

「夏三月,天南大鳥興旺,人之心藏隨之興旺;冬三月,天北龜蛇興旺,人之腎藏隨之興旺;春三月,天東之龍興旺,肝藏興旺;秋三月,天西之虎興旺,肺藏興旺;脾藏在每一季皆興旺十八天,幫龜蛇龍虎鳥,助心肝腎肺。

「不說臟而說藏,因為每一臟器都藏著一方遼闊星團。天南大鳥進入人身,紅若硃砂;天北龜蛇來臨,水墨畫一般黑霧淋淋;天東之龍,草木青青;天西之虎,白如露珠。」

為何講這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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