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為因多退處 不敢問升沉

李尊吾成了無力下床的廢人,崔希貴有一絲慶幸,上交的人不是英雄了,造孽不大。

離開峽佑村,找了輛騾車,裝上李尊吾和兩女。帶上兩女,是崔希貴的心計,見李尊吾弱如童子的眼神,便知由兩女照顧,路上省事。

刺了四十多雙眼睛,才把他奪下的。刺時,粘竿處沒跟崔希貴商量,自行卸下槍尖。眼傷一月能好,或許祖輩遭棄的相同背景,令他們對峽佑村民手下留情。

戚繼光死後,義烏兵不得續用。遣散費少得可憐,他們再沒回南方。立功遭棄,技不能用——英雄常共此悲哀。

粘竿處雖遭棄百年,仍自行保持編製,這一代頭目名「阿克占老玉」,是滿語與漢語的混搭名字。阿克占是滿語的「雷」,滿族入關後,沾染了漢人對玉石的喜好,男人名里常帶玉字,經年的老玉值錢。

他是個尖鼻吊眼的狐面大漢,神色機警異常,正處四十歲精壯年頭。

走的是山道,天空懸著一片紅雲。前方一塊巨石橢圓,頂端上翹。殘存的一點靈知,在李尊吾心中映出四字「朱雀無頭」。

走鏢講究,路遇奇石,要念佛燒香。頂端缺一塊凸起,如無頭的雞身,是大凶之石,預兆有惡鬥,人將致殘。

林子里響著鳥鳴,一下一下,無節奏變化。

崔希貴:「聽起來呆笨,是山雞吧?」

阿克占老玉:「大總管,你在宮裡養尊處優,沒在山裡生活過。那是豹子叫。」

崔希貴:「豹子只比老虎小一號,怎會弱成這樣?」

阿克占老玉:「京地山區,虎狼都不吃人,吃人的是豹子。豹子吃人時會哼哼,有山民遭難了。」

行出五十多米,阿克占老玉叫道:「好歹是個人,不知被豹子吃成什麼樣了,哪幾位兄弟行行好,給他家人留幾塊骨頭吧。」

五六個小夥子應聲,給竿子安上槍頭,鑽入山林。

隊伍停下,豹子哼聲一下下響著。

半晌,哼聲向西,漸漸斷了。小夥子們出林,彙報豹子叼屍而走,追不上了。阿克占老玉一聲哀嘆:「好事難做,走吧。」

他們共三十四人,因數代所居的靈山是兩千多米寒地,穿藏袍便於禦寒,至午時熱了,解下半扇上衣,系在腰際。

行至「朱雀無頭」的巨石,石後躥出一匹無鞍黑馬,驚起眾人一片讚歎。

此馬肌腱厚實而骨型外露,耳如竹葉,尾似垂刷,腹下和蹄上皆是逆毛,尤其眼閃紫光,細看,一道紅色睛紋貫通瞳孔——是千里馬特徵。

滿人以騎射得天下,見到駿馬,便動感情。不待下令,眾人大呼小叫,分隊包抄,追馬而去,鬧哄哄轉過山坳。

連給李尊吾趕車的人也去了。阿克占老玉額頭皺起三道豎紋,如同川字,取下腰掛的槍尖,安上竿頭。

林中躥出兩條肩寬腿長的身影,是鄺恩貉與葉去魈,兩人眼腫如桃,掛著血。他倆持鋤頭衝來,跑姿豹子般漂亮。

阿克占老玉嘆口氣,將要出竿,突聽背後一聲斷喝:「別過來!」是李尊吾的叫喊,他下了騾車,扶轅站立,不知哪來的力氣。

鄺、葉二人停下步子,眼皮盲人般眨動。

李尊吾抱拳作禮:「是我徒弟。」

阿克占老玉:「馬是他倆的吧?骨架不錯。馬好,人更好。」

李尊吾慘然一笑:「他倆眼睛已受傷,再做拼殺,氣血上沖,會瞎的。」

阿克占老玉:「可惜了。」

李尊吾:「您要覺著可惜,就放他倆走吧。」

竿頭下垂,杵於地面。

葉去魈狂叫:「瞎了又怎樣?救出您,值了!」

李尊吾大怒:「你倆身上有我的藝,你倆身子是我的!藝比天高,滾!」

像往日教拳的情景,把兩人趕走了。

兩人臨走磕頭,背影悻悻。盯著兩人走出百米,李尊吾跌回騾車,人已虛脫。

人們回來了,馬逃了。阿克占老玉:「良馬配良主,咱們是奴才命。得不著,是應該的。」

崔希貴得知八國聯軍議和的條件,尋思自己能辦的,就是捉李尊吾這一小條了,上山說動粘竿處後人幫忙,許諾自己重獲太后歡心後,將他們編入藍旗營。

藍旗營護衛太后常駐頤和園,一兵的待遇可養八口之家。

腦中常有幻象,是太后拖著長音說:「還是小貴子能給我解憂呀!」長音拖得心裡美美的,為這一聲,崔希貴情願死。

距京三百二十里,有個趙家莊,其實只一戶趙家,其餘四十戶都是趙家佃戶。趙府院闊房高,氣派不弱於京城大戶。

進庄後,聽到太后西逃時在這歇過一夜,崔希貴眼睛發酸,要到太后睡過的屋外磕個頭。大總管造訪,趙家老爺急設宴款待,飯後私談,哭訴:「大總管給我解難了!」

趙家有女初長成,太后入住那晚,是她的災日。西逃路上,太后和皇上有了共苦,母子關係緩和,或許對殺珍妃感一絲愧意,竟將趙家女封為妃子,許諾大難過去,皇上一回宮,即接她完婚。

臨走,留下一個老宮女一柄短劍,奉旨如果洋人打到趙家莊,便將趙家女刺死。

知道皇上心性,對這女人只會厭惡,崔希貴口中卻道:「洋人打北京,你成了皇上的老丈人,福氣福氣。」

趙家老爺堆笑:「皇上走了大半年,不會把這事忘了吧?」崔希貴忙道:「不能夠!把心放到心窩子里,皇上忘了,太后也忘不了!」

趙家老爺掏出疊銀票:「不管忘沒忘,您都給提個醒!」

貪官的錢可以拿,女人小孩的便宜絕不佔——是崔希貴多年做派。明知這姑娘一輩子毀了,還拿錢便虧了心,額頭青筋暴起:「你把宮裡當成縣衙門啦?」

拂袖而去。

趙家老爺追著賠罪,哭得一臉鼻涕。

崔希貴還是做了件善事,在趙姑娘屋外磕了個頭。這個頭下去,趙家能安心半年吧?

距京兩百里的保定,城毀街殘,但民間復原力偉大,做鹵煮雞的馬家鋪子已重新開張。崔希貴吃出一身細汗,自覺該轉運了。

此時人無涼意,天有秋風。今年秋天來得早,太監生理傷殘,換季時段比常人更容易焦躁,久熬的肉湯可疏通肝火。

京城。南大門城樓給炮火轟去一半,平平的,如斬首後的脖頸。去玉泉山拉水的皇家騾車隊已恢複,每日從西直門出入。一個叫川島浪速的人領導日本警察,維持著京城治安。

一年過去,積屍臭氣未消。入城後,聯繫一圈舊關係,得知太后皇上還在西安,尚未歸京,跟洋人談判的是全權大臣李鴻章。

等了幾日,談判結果出來,支持義和團的端郡王載漪、輔國公載瀾判斬監候,庄親王載勛、右都御史英年、刑部尚書趙舒翹判自盡,山西巡撫毓賢、禮部尚書啟秀判處斬,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白銀,三十九年還清。

賠款而未割地,大清逃過一劫。

只是十二條正文和十九條附款中,並未提到李尊吾。難道消息錯了?

慶王府遭洋兵搶劫,大門至今未修。慶王府旁的砂鍋居恢複營業,母豬膘肥毛孔大,吃豬肉講究吃公豬。公豬自小閹割,長肉快。砂鍋居則用未閹割的鞭豬,是豬肉頂級,按「吃什麼補什麼」的老理,尤為太監所喜。

洋兵佔了皇宮三大殿,劫掠宮內珍寶,未騷擾後宮。妃子保住名節,太監保住私財。太監間實行師徒制,崔希貴徒弟眾多,拿了孝敬錢,向砂鍋居訂了口百斤大豬,請粘竿處三十四人。

入京後,李尊吾又添新病,面頰黑綠,常喊口渴。京城水井多有投屍,不敢飲用,要向水局買水,一日買八九桶,頂尋常人家半月消費。

他和兩女也給請來砂鍋居,另開單間,上菜前先上三桶水,仇小寒暗贊崔希貴心思周到。一個時辰後,請三人到大廳,跟眾人同席。

百斤大豬被吃得乾淨,眾人酒醺耳赤。崔希貴發言:「砂鍋居一天只做一頭豬,吃完關店,從沒有過晚餐。砂鍋局的飯局不過午——咱們把話說完,就散了吧,別壞了人家規矩。」

和談條款出來後,阿克占老玉隱隱覺得「入藍旗營」一事懸了,酒勁頂得難受,不願多言:「有什麼,您就說吧。」

崔希貴:「要沒這場大亂,悼紅軒里的檔案,我是絕看不到的。洋兵搶宮裡財寶,把檔案庫也給禍害了,我的小徒弟們收了些,才知道粘竿處的人不全像你們這麼倒霉。」

阿克占老玉:「您說。」

崔希貴:「百多年前,南方文人有逃禪風潮,懷藏反清之志,躲入寺廟。雍正爺當朝,覺得早晚要生禍事,便自封為大禪師,從粘竿處里選出百多人,聽他講經說禪,剃度後派往南方頂級寺院當住持,從此佛道歸了皇家。人無逃處,只好做順民。」

阿克占老玉:「老輩人口嚴,前朝機密,我不知情。你想說什麼?」

崔希貴:「寺廟有田有商鋪,廟產是住持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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