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正氣

世上許多學問都是俗的。俗,似是而非。比如「氣沉丹田」,人有上中下三處丹田,上丹田為鼻隆內,中丹田為胸窩內,下丹田為肚臍內。俗言,女人練胸,男人練腹,下丹田為男人成就處。

其實,功夫只出在中丹田,但男人生理沒有女人明顯,無法直接練胸,以練腹作過渡,本是無奈之舉,如果不知上升,俗在下丹田裡,一生便是瞎忙。

學拳,就是學女人、學小孩啊。

鄺恩貉膝傷痊癒,來學拳了。李尊吾先教了下氣樁、正氣樁、上氣樁,樁為靜立。下氣樁雙手抱於腹前,正氣樁兩手抱於胸前,上氣樁兩手抱於眉前,一站要一個時辰。

鄺恩貉苦不堪言,三日後,臂不能抬,回家養傷了。一歇便是七天,李尊吾進屋出屋,總見仇大雪懶貓般癱在床上,時而手腳大張,時而蜷如蠶卵,睡得一塌糊塗。

仇小寒幾乎不看他,同桌吃飯時,偶爾一瞥,是責怪的眼光。

第八日三點,鄺恩貉來站樁了,李尊吾坐在窗下監督。天色將亮時,仇小寒隔窗輕語:「這麼練,能練出來么?」李尊吾暗喜,低聲回應:「女人能出來,男人出不來。」

等她追問,但她無聲了。身後窗縫似透出一道熱氣,是她的體溫?

李尊吾準備了答案,三個樁分別對應三個丹田,兩臂是引發丹田的契機,但空有契機,不會起作用,因為男人無乳房,所以兩臂不貫氣,對應三田,並無感應。

樁,本該女人站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抬著胳膊,可以梳妝打扮一兩個時辰,男人站樁,胳膊抬一會兒便上刑般疼。可惜女人因骨盆結構,兩腿吃重,不宜久站……這些話,怎麼說出口?

仇小寒語音又起,細如蚊鳴:「無用功,還讓人練,這不是折騰人么?」

李尊吾:「人活著,做的多是無用功。練不出來,但可以讓我看出來他的心志性格。」她離開了窗?身後透來一線冷風。

李尊吾走向鄺恩貉:「別練這個了。」

教他學小孩。小孩剛走路,要找到絕對的重心線,總是頭部筆直,往往後仰摔倒。行走日熟後,隨年齡增長,不會再求絕對,與世事一樣,能混過去便混過去了。

低頭貓腰,容易站穩,駝背的人照樣走得快,這是個混法。人成年後,多是脖子前傾,探頭探腦的樣子。

李尊吾吩咐將重心向身後放,鄺恩貉的頭聳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慌張——那是無法克服的本能,對於人類,頭部正直的恐懼,如站懸崖。

李尊吾:「仰仰。」

鄺恩貉脖頸後展,進入未知世界的憂色。李尊吾:「走起來!」鄺恩貉一驚,疾行數步,幾欲摔倒,如兩歲孩童。

此刻天色大亮,李尊吾盯著院牆上的一塊暖紅:「從頭開始,再世為人,找你的重心線。」

鄺恩貉忙著腳下,腦袋一仰一沉,如箱蓋開合:「有什麼用?」李尊吾看向他,沒有被觸怒的厭惡,反是同情:「找對了,便踏上高手之途……高手多災,小心難活。」

一個月後,李尊吾見鄺恩貉有了中年人的沉穩氣質,問:「是不是覺得頭頂上有一個亮點?」鄺恩貉少女被勘破心事般羞澀,李尊吾:「我們憑它練功夫。」

亮點為幻象,是找到絕對重心線的表徵。形意拳之勁,是調配重心線的整體力,而非掄臂掄腿的關節力。體認整體力,始自蹲身頂身。

兩腿併攏,曲膝蹲身,然後一足著力,對著頭頂亮點,將身體頂起來。李尊吾:「人愛偷懶,覺得歪頭斜腰舒服,不知挺拔才能偷大懶。早年游泰山,看挑山工背石頭,有一上千仞的耐力,奧妙在身姿筆直。」

鄺恩貉眼中閃現聰慧之光:「負重點不在後背石頭上,而在頭頂,以腳頂頭,等於重心線成了大扁擔,將石頭挑起來,挑當然比背省力。挑山工省力之法,便是形意拳勁。」

李尊吾翻臉:「拜師禮上是誰的牌位?我教的是八卦掌!」眼角餘光掃向院牆東側,那裡有排水的方洞,大小可容下一個人頭。

鄺恩貉挨頓罵,給趕走了。午飯在院中擺桌,仇小寒依舊無語,仇大雪一笑,唇紅齒白:「你一罵徒弟,我就知道他懂你東西了。」

村民送來的菜是木耳燉狗肉,香霧襲人,李尊吾將手裡饅頭捏扁:「聰明是聰明,可惜不刁鑽。得是刁鑽人,方能把拳玩絕了……也會把自己玩上絕路。」眼角餘光掃向東牆方洞。

峽佑村務農,補貼生活靠打鼬。皇上用來取翰林的貢生的殿試上用的毛筆為兔毛,兔毛筆一等名貴,但在北方易變脆,不經用。北方名筆是狼毫,不是狼毛,而是鼬毛。

鼬,即是黃鼠狼,俗稱「黃大仙」,據說活過八百歲可成仙,活過四十歲即有邪法,能迷惑獨身男女。常人不敢抓捕,但峽佑村一到秋季便捉鼬,賣給筆廠。飯後遛彎,看各家門口曬的鼬皮,李尊吾感慨民風彪悍。

教鄺恩貉甚是舒心,看他每日練仰頭頂身,漸有形意拳韻味,心裡則盼著另一件事。果然,不久後,不信邪的峽佑村有了第一個被黃鼠狼迷住的人。

是那個棄學而走的人——葉去魈。

他不識字,卻能頃刻間張口作出三十多首詩,不符合格律,用詞多是「江山美人」、「蒼天銀河」之類,氣魄嚇人。他忘了自己是葉去魈,自稱明朝名將戚繼光,不睡覺也不吃飯,臉色粉紅,眼神賊亮,整日嘮叨不停。

照此趨勢,必將耗干精力而死,村長帶一夥壯漢綁了他。鄉下對付瘋病的辦法,就是喂牛糞,引得大吐一場,往往能好。

不料牛糞湊到嘴邊,他突然蹦起,連做幾個仰頭蹲膝的古怪動作,身上繩子竟然崩裂。他飛奔而逃,跑姿甩頭甩臀,如一隻長尾黃鼠狼。

從此他夜宿山林,餓了便入村偷食,據說動作快如閃電,以村民之強悍,屢屢讓他逃脫,還被抓傷咬傷。

一日清晨,鄺恩貉練功後,被罵走。仇大雪仍睡著,仇小寒做了粥,李尊吾擺小桌,叫端到院中吃。

她依舊不語,李尊吾自說自話:「武功扛不過時辰,困一分,武功就弱一分,倒下一睡,再高的武功也沒用了。一天十二個時辰,我們叫二六連環鎖,把人給鎖牢了。開鎖要修中丹田,就是胸口,胸口裡有什麼?肺。」

東牆方洞里積水流通,似一聲嘆息。

李尊吾掃一眼,繼續說:「形意拳譜開篇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道理,我以為祖師爺不自信,武人拿文人的說辭來充門面。後覺得這堆廢話里有秘密,看五行相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是肺。五行對應五臟,相生道理,正與練拳效果一致,腎氣先動,引發肝、心、脾,一塊練肺氣。」

方洞「嗚」了一聲,應有疾風穿過。

李尊吾:「肺是一把金鑰匙,打開二六連環鎖。兩手抱在胸前的正氣樁,便是開鎖。形意門內,評一人修為,不說功夫大小,說肺強肺弱。在沉睡中,能警覺而起,也是肺的功能。」

不再說了,見仇小寒一臉驚訝,該是沒料到自己會對她說如此多話。往日,她不理我,我不理她。湊近她,李尊吾低語:「知道怎麼捉黃鼠狼么?」

她矜持地搖搖頭。

「需要一個蛤蟆,喂它一顆鹽,會叫個不停。用鎚子把一根尖頭木棍打到土裡,拔出棍來,便造出一個窄而深的洞,將蛤蟆投進去。蛤蟆的叫聲,能招來黃鼠狼,黃鼠狼有縮骨本領,鑽鼠穴蛇窩慣了,會一直往裡鑽,直至身子卡得動彈不得。」

仇小寒破顏而笑:「你真有辦法!」

是單酒窩的笑容,李尊吾:「我聽村長說的。」轉臉現出凶光,起身出院。

牆外,一人腦袋卡在排水方洞里,動彈不得。

葉去魈被捉後,仇小寒有怨言:「原來我是吃鹽粒的蛤蟆。」

李尊吾:「一直說話的是我,蛤蟆是我,不要爭功。」

這個清晨,第二次看到單酒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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