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白衣彌勒

五台山,有東南西北中五簇高峰,如撮在一起的五指,揪著虛空。

南山寺內有六百石匠,不知天下已亂,仍在斧鑿刀鑽,雕刻不休。此寺依坡而建,上擴至山頂,敲石混響如宮廷宴樂。

聽山民言,此處原有的遼代寺院在清初已毀如平地,普門和尚接手時,僅有一圈院牆殘壘。眼前規模全是此人建立,李尊吾暗生敬意,而恨意更濃。

觀一人的造物,可知其才華,如果他本無應對天下亂局的才華,或許見面後我會饒過他,但眼前景觀,已判定他死罪——他雖是和尚,卻有帝才。

義和團是愚眾群氓,中華自古傳統是,智者要對大眾負責。大眾不能理解,智者就扮作半仙來施加影響力,做開國軍師的張良、徐茂功、劉伯溫一入世便自稱半仙,想平亂復國的顏真卿、岳飛、文天祥死後被部下稱仙。

背離大眾,有愧天賦。冒神仙之名,是為了留在人間。

普門和尚是當世半仙,自造聲勢多年,所圖必大。但他沒有入京主事,坐看國人被洋兵屠羊般宰殺,究竟是為什麼?

不管為什麼,沒有站出來,便該殺。古代智者欺世盜名,是為造福蒼生,普門和尚作為一個活著已受民眾香火供奉的人,卻辜負蒼生。他只是欺世盜名,不殺他,對不起給他燒過香的京城遇難者。

一路上行,李尊吾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作為一座佛教寺院,卻有許多道教神仙的石雕,甚至底層新興的小妖小鬼也有立像。為籠絡大眾,此人已沒有原則,是個純粹的欺世盜名者。

普門和尚不住寺內,在山頂茅棚。

棚外無門,棚內無床,一個僧袍骯髒的和尚坐在蒲團上,正在捧碗喝粥。李尊吾沒想到他如此簡樸,更沒想到他是這般相貌。

這張臉是如此熟悉,是小時候在家鄉他和沈方壺常捉弄的傻子的臉。

天下傻子是一副相貌。普門抬頭,間距很寬的兩隻窄眼,向李尊吾伸出碗:「這裡沒茶,來了,就喝口粥吧。」

李尊吾瞬間殺心全無,不顧土塵地坐在地上,接碗咽下兩口。遞迴碗時,知道自己因何如此——這個醜陋和尚有著慈悲的眼光。

李尊吾將枕於腿上的長刀挪至身後,普門追看一眼,道:「你是形意門的?教你的是車洪毅還是宋識文?」

聲質清醇,如潭水自鳴。聲音是有相的,聲相可將形象不佳之人變得莊嚴。

李尊吾茫然搖頭,普門淌過一片笑:「劉狀元?他眼毒心高,原以為他收不到徒弟。」

李尊吾:「您跟我師父認識?」

普門:「傻子臉,不顯老。他們幾個小年輕的時候,由師父領著,拜見過我。」李尊吾大腦嗡然一響,普門眼波曠如大海:「你的來意?」

責問的話,是早想好的。此刻說出,卻如學童給私塾先生背書,說得磕磕絆絆。李尊吾說完,普門蠢蠢的厚唇綻出一個文雅的笑:「出去走走。」

起身一晃,已行出棚外。身法之快,常人眼力不會看清,李尊吾臉綳如鼓面,那是形意拳崩拳的轉身變招,名懶驢卧道。此招自上而下,高躍而出,伏於地面。而普門動勢卻是自下而上。

能反使懶驢卧道,腰功一品。李尊吾脫出迷惘狀態,一晃出棚,亦是反使的懶驢卧道。普門顯示武功,反而激醒了他的殺心。

本領越大,越該殺,即便你功深如魔,我也要替天行道。

出棚,穩步,見普門是私塾先生看學童的眼光,嚴厲中有期許的溫情。李尊吾頓覺渾身不自在。

普門轉身向西行去。李尊吾追上,並行一步,心驚如雷。自己站在普門左側,超出普門半步——這是晚輩陪長輩出行的規矩。

人天生右腿比左腿有力,人老後,左腳易乏力打滑,老人摔倒,十之八九是向左前方跌。與長輩並行,居於長輩左前,道理是方便扶住老人。

李尊吾心知今日殺不了普門,殺心尚在,但腳下不自覺地行晚輩之禮,這個身體已歸他了。

倆人走出三十餘步,身形默契,如一塊出門的師徒。普門:「今年是庚子年,八國聯軍進北京的事,後人修清史,會稱為庚子之亂吧?或許是清朝最大的禍事。千年前的唐朝,最大的禍事是安史之亂。」

安祿山和史思明已經拿下了李家天下,卻先後發瘋,叛軍成烏合之眾,很快被剿滅。史料記載,他倆的瘋病是與玄奘齊名的佛經翻譯家不空和尚作法所致,不空的另一身份是真言宗阿闍黎(傳法師)。

唐朝佛教有華嚴宗、禪宗、律宗等宗派,都是開派大和尚命名的,唯有真言宗是佛經上佛親自定名的,是唐玄宗開元年間傳入長安的印度密宗,真言即咒語。

此宗史稱唐密,標榜是佛的「自說」,沒有對象,不受委屈,而別的宗門是佛「為他說」,因人而異,為說服特定對象,言多曲折。

欲凌駕於諸宗之上,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此宗在唐朝末年隱沒,漢地不再見正式流傳,但在日本有隆盛傳承,是唐末來華學法的日僧空海法脈。

普門:「慈禧太后精明了一輩子,煽動義和團跟洋人開戰,簡直是發瘋。我們亡國,最大的受益者是日本,以地理之近,可迅速擴展疆土。鑒於安祿山、史思明發瘋的先例,太后下出昏招,會不會是日僧作法所致?」

普門眼光瑩透,李尊吾如迎考官,整肅周身,語音緩重:「如您所言,唐密在漢地已隱沒千年,不知底細,無法判斷。」

普門:「斷的是傳人,法本尚在。隱沒千年,不是東西沒了,是我們忽略了。」

五台山十量寺藏有佛學集成《大藏經》,其中收錄《大日經疏》。《大日經》是唐密根本經典,唐朝開元年間,印度僧人善無畏來長安翻譯《大日經》後,又作一疏,將修法細節首次寫成文字。

在印度只限於口傳的內容,在中華落於紙面,這一破格行為,不是唐皇室權力壓迫,而因善無畏在長安收的徒弟。他是漢僧一行,幼年出家,二十餘歲已是大唐天文、數學的頂尖人物。

有科學精神的人在宗教里宿身,往往痛苦,因為天性要求實證。而作為此類人的師父,會更痛苦,因為論爭不過徒弟,法便傳不下去。

《大日經疏》明顯是善無畏迎著一行的詰難而講,雖經華麗文字過濾,仍有劇烈論爭的留痕,細看血跡斑斑。疏寫成後,一行未及找到中意的傳人,急病逝世,善無畏一門自此斷絕。

善無畏的徒弟如果是別人,口傳秘密恐怕不會落於文字,因為宗門禁忌,公開秘密,法昌人衰。昌盛了佛法,自損了子嗣福氣。

寧可斷自己一門,也要降伏此徒——違背來漢地弘法的志願,說明善無畏跟一行較上勁,只顧眼前了。

與善無畏同時期來長安的還有一位印僧,名金剛智,依《金剛頂經》傳密法,沒幹過給《金剛頂經》寫疏的事。善無畏以與金剛智平等互授的方式,將自己的法留存在金剛智一門中。

唐密共善金兩系,善系隱沒,金系興旺,咒瘋安史的不空和尚便是金剛智弟子。興旺亦不過數代,金系也於漢地隱沒,牆外開花,日本的空海一脈是金系殘枝。

或許,善無畏是有意為之,他看重的是法昌。代代傳人如春夏秋冬,總是要漸稀漸衰,索性輕看人昌,給千年之後留一個回春的契機。

普門否定了「日僧咒慈禧」的推測,因為到十量寺讀過《大日經疏》,才知唐密是依佛力加持而修的法門,除了禪坐,還要作法,看似道家召神引鬼的伎倆。但唐密作法不是引鬼上身,而是與諸佛感應。

「安祿山、史思明發瘋,蒼生得救。慈禧心智失常,生靈塗炭,即便日僧有心作法,也不會靈驗,諸佛慈悲,怎會加持惡念?我的想法外行了,唐密與國人隔絕得太久,才會如此亂想。」

李尊吾:「八國聯軍將天津屠城了,還在禍害北京。諸佛慈悲,為何坐看人世慘劇?」

普門轉望山下,閃過一絲痛苦之極的眼光:「因為,是人世。」

動物間的天敵,是彼此恩主,萬物的恩愛體現在萬物相食,為何人要例外?人世如蹺蹺板,沒有平衡,只有兩頭,總是一高一低,一好一壞。

寺院山門的哼哈二將,暗喻一呼一吸,表人世之相。人世的幸福如吸氣,人世的不幸如呼氣,幸與不幸的交替,是人世之相。破了此相,人世也便毀滅。

世間相常在,是生而為人的悲哀。

普門:「山門是寺院的第一個殿,表的是世間相,之後的殿才表佛境。對於洋人侵華的世相,山門裡早有說明。」

哼哈二將裸體,僅著一塊遮羞布,如初生嬰兒。殿中央為彌勒菩薩,左右是四大天王。彌勒菩薩衣著休閑,四大天王鎧甲軍裝。

普門:「彌勒與四大天王,便是漢人和白人。宇宙如千鏡互映,人世為天界映像。漢地映著彌勒所在的兜率天,西洋映著四大天王天。」

漢人是彌勒種性,白人是四大天王種性。四大天王以神力守護人間,消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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