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獨行道

膏藥塗成一道黑杠,將臉分成兩半,沈方壺起身:「涼颼颼的,舒服。」夏東來驚覺手中一空,藥包已被奪去。

沈方壺似踏冰面,滑出七尺,後背貼到北牆,掀開長袍,撕開右腿褲面,摘出根皮帶扔了。

皮帶寬五寸,內側鑲鐵質尖粒,散發腥味。腿上皮帶綁紮過的皮膚呈紫色,泛著膿水。它是教士修行的苦功帶,與鐘聲一個原理,刺激肉身來打斷俗念。按規定一日綁一個時辰,不至於刺破皮膚,但沈方壺綁上便忘了,常搞得血肉模糊。

五行膏塗於腿面,沈方壺眉宇展開,一聲愜意的吸氣後,劍指李尊吾:「沒刺進你心窩,不是我手慢,是腿慢了。師父的葯好,師哥,再來。」

李尊吾點頭,刀尖上升,對於鼻尖。

兩人沒有移步,對峙片刻,同時低喝一聲,垂下刀劍。李尊吾:「剛才的交手,已把你我的殺心耗盡,再打,就是拼體力了。」

沈方壺:「嗯,無趣了。下次。」

兩人各退三步,放鬆身形。沈方壺:「已經有一個老程,再像老程那樣戰死,也無趣了。師哥,出城吧!你徒弟對我有塗藥之恩,他的命,我放了。」

李、沈、夏三人互視,縮在牆角的姐妹倆突然發出大叫:「我倆怎麼辦?」夏東來轉身,一臉詫異:「你倆不是要上吊么?」

兩女羞愧垂頭。

在房頂上行走,到了和平門一帶,會好走些。京城民居多為三角斜頂,那裡卻有成片平頂,是長駐京城的日韓商人買房後改建的。

李尊吾在前,沈方壺、夏東來各背一女在後。女人裹小腳,類乎半殘,在房上行走不便。讓沈方壺背女人,因為形意門規矩,有師弟在,師兄不拿東西。

已入夜,洋兵搶劫後便縱火,前門商街方向正火光衝天。房頂上亮度足,可望見灰濛濛城牆,其中塌了一截,是攻城炮火所炸。

李尊吾駐足:「師弟,我們就此別過。」

沈方壺:「為何?你也想背背女人?」

李尊吾和沈方壺同時發笑,小時候捉弄村裡傻子,兩人便笑得這樣惡意。止住笑,李尊吾眼珠死人般不動:「殺心跟風一樣,停一會,又會刮起來。師弟,我有了殺心。」

武人一旦確立對手,身上的肉就成了一群野狼,隨時會咬上去。沈方壺直身,令背上女人滑下,眼白閃過一星寒光。劍尖在人咽喉劃開的小口子,是近期最讓他痴迷的東西,一想到,便要上街殺人。

沈方壺掐住自己脖子,眼前一黑,逼退小口子幻象:「此時此地,最大的贏家是洋人,咱倆誰勝了誰,都無趣。」

李尊吾哀嘆:「我也是此意。他時他地,老程的仇,我要報。」沈方壺苦笑,點頭,抱拳告辭,飛躍下房,身形一黑,消失在殘磚敗瓦中。

夏東來放下背著的妹妹,輕言:「師父,剛才你能殺死他。」李尊吾轉身,眼中一道血絲:「蠢物,說什麼?」

夏東來忙跪下認錯,李尊吾冷笑:「起來吧,打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徒弟了。實話告訴你,從沒拿你當過徒弟。」

夏東來驚叫「師父」,李尊吾:「這話省了吧。掄刀上陣的時候,我需要個護著後背的人,我沒教過你真東西,你只是給我擋刀的。」

夏東來垂頭,死一般沉寂,猛然伏地磕頭:「西邊不能走了,洋兵在丰台挨村殺人,也不要往南往東,廊坊、靜海的村子給屠光了。繞到北邊去,能太平點。我先出城,從此您碰不見我。」

起身,拖鍘刀向前,面朝城牆虛影,便要跳下房。

李尊吾:「走鏢路上殺土匪、老龍頭火車站殺洋兵,你給我擋過刀,也擋過子彈。臨別了,給你點老程的東西。」

夏東來:「不用,你給我的已夠多。」

李尊吾:「蠢物。」

夏東來後背一震,轉回身,下眼瞼重如墨鉤。

李尊吾:「形意拳又叫踐拳,因為發力用踐步。你不是我徒弟了,我不好按形意門的傳法,跟你直講踐步。幸好有老程,我借八卦跟你說說形意。

「老程是開剪刀鋪的,什麼是踐?剪刀的剪。剪刀能剪開東西,因為根不動,左右相夾。人的根是襠,踐步是襠力。人走路是一步一步往前邁,踐步則是交剪互夾,兩腳不是向外邁出,而是向內縮抽。

「老程對外教的八卦步,就是繞圈,見到可造之材,多教出一個探字,前腳邁出時腳尖往前多探一點,腳腕便活了。但光教探字,發不出力,探出去是為了回來,如腳板下有根草繩,往回一搓。

「前腳回搓,可振襠力,在八卦門叫搓繩之秘。不點明,光聽這名是猜不出來的,因為常人習慣里沒有襠力這回事,也就想不到。你明白形意的崩拳該怎麼打了吧?」

夏東來後腦髮根浪花般碎開——崩拳打的不是拳,是腿。作為兩腿夾角的襠部發力,兩腿振動如弓弦,力道上沖手部。

師父以前教的崩拳,只教外形——前腿急邁,帶得後腿跟隨,拳頭順勢擊出。當初自己一看便明,認為崩拳的奧妙是衝撞力,每日打兩千拳,頗有心得,不料全用錯了心,看不出來的才是奧妙……

形意拳果然是踐(剪)拳,拳力不是賓士衝撞產生,而是兩腿剪出來的。後腿不是被前腿帶起,而是主動地一夾,看著像跟隨,是因前腳「搓繩之秘」造生的錯覺……

夏東來浮出古怪神情,如久餓之人聞到飯香。看他站姿出現微妙改變,李尊吾哼一聲,似野獸低喘,驚斷他思緒。

李尊吾:「這點東西,便宜你了。你資質差,這輩子成不了一流人物。在形意拳上,沒有勤能補拙這回事,你練得再苦,遇上個龍鳳之才,你練的就什麼都不是了。記著,別說是我徒弟,丟我的臉。」

夏東來臉上的感恩之情慢慢退去,眼皮、腮幫厚起,像是挨打後的瘀腫,道一聲「我記著」,扭身跳下房。

半晌,城牆塌陷處躍起一個小小黑影,一閃即逝。

望著城牆,李尊吾久久呆立,似已站著死去。

許多事情,需要好好想想……不知多長時間過去,感覺空氣質感有了變化,那是寅時的氣味。寅時為三點到五點,是習武黃金時段,身體最為協調,大腦最具靈感,他所有的秘技都是在這一時段初次練成。

斷了思考,開始邁步,不捨得走似的,一步一緩地向房頂邊沿行去。不是不舍,是站麻了腿。身為高手,真是羞恥。

響起一聲怯弱女音:「我倆怎麼辦?」李尊吾觸電般轉身,見是那對姐妹。

竟忘了她倆!李尊吾足底一燙,全身冷汗,方知放過師弟、逼走徒弟兩件事對自己心神消耗之大。剛才發獃,如有高手來襲,定可將自己斬殺。

三個武人救兩位小腳姑娘出城,沒有難度。現在,一個人是無法背兩個女人的——為何急於與沈方壺、夏東來了斷?

剛才將將望到城牆時,有種異樣感,似乎它象徵著國運,出城便改運了……荒唐!「出了城,國運就改了」的是光緒帝,不是自己。

傳聞,皇上是八月十五號早晨走的,走時緊握一根水煙袋……但還是預感翻出這城牆,自己便改了運,那是以往經驗無法應對的大變,或許出城即死,所以要與人速作了斷。

形意門歷代傳人都是孤獨而死,不願讓人瞧見最後的虛弱。

李尊吾怔怔望向兩女,背著她倆,武功受限,遇上洋兵開槍,必死無疑。當初沒任由她倆上吊,想的是「救不了一城人,救眼前人也好」——既然救了,便救到底,如果為此死了,也就死了。

他認命,向兩女走去。姐姐:「恩公,你一個人怎麼背我們兩個?」他肅顏回答:「一個人背不了兩個,分兩次背。」

先將妹妹背出城,隱藏在野草叢,李尊吾回城、上房。姐姐趴上他後背,問:「你把同夥趕跑,真是想自己背背女人?」

無應聲,姐姐又道:「我看出來了,你的身份高,不把他們趕跑,輪不到你來背。」

竟然未被激怒,感受著背上的溫熱,李尊吾忽然很想掐她大腿一把。

因為習武,耽誤了婚娶。剛開鏢局的時候,曾跟前輩鏢師逛過窯子,不過兩三回。算是品過女人,此生足矣。不洗臉、不沾女人是走鏢路上的規矩,一趟接一趟走下來,心裡便沒了女人這回事。

武人忌諱女人,認為女人傷元氣,評書里的武松、魯智深不近女色,有家室的岳飛、秦瓊長年在外。義和團有武人背景,最初是鄉間武師哄起來的,年初開始的大旱,令人焦躁得在家裡待不住,人們迫切地要聚在一起,村村都開了拳場。

過熱的大腦和過剩的體力,靠聊天消耗不了,聚眾往往發生淫亂,幸好有拳。義和團在鄉間燒教堂、殺教民,進而大亂京城,到了能任意羞辱朝廷官員的時候,也沒禍害過女人。

李尊吾深吸口氣,兜女人大腿的手僵直,到房頂邊沿放下她,先行跳下,再張臂接住她,利索地轉到身後,向城塌處奔去。

碎磚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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