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傷 第五節

他和我已有三次比武,一和、一勝、一負。我:「這麼多年,你仍沒找個工作?」他:「俗事多了,干擾武功進境。」八卦掌前輩中有為專心練武甘做乞丐的先例,他在仿效古人。

當我到站時,他囑咐我明日在雍和宮地鐵站找他,他全日恭候。說完,鑽入座位下。

我走出地鐵後,發現乞丐奇蹟般跟在身後,不由嘆服道:「老兄,想不到你瘋了後,竟然成就了輕功。」他愣愣地看著我,我勸他:「明日,我有一場比武,生死未卜。我實在不是你可以託付終身的人,請走吧。」他似乎聽懂了,轉身沿著三環路向北而去。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傷感。

回家的路上,我苦勸自己:「老哥,你的女人亂倫去了,你也有了同性戀傾向。現實糟糕到極點,但請記住,你是武林高手,一定要挺過這一關。」前方有個女人在行走,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脖子纏著圍巾,從她腳步聲微妙的輕重變化上,我聽出她有著姣好的體形。

她走入路旁的一個樓洞,我快跑追去。她上到第二層時,我自後面抱住了她。兩胳膊用力,她的羽絨服癟下去,觸到她的身形,感到一股清新氣息襲來,整個胸腔酥麻無比。她像一個夾心麵包,表層的麵粉下,是鮮美的果醬。

暗贊了句「好女人!」我一個後空翻,下了樓梯。當跑出樓門時,頓感天地開闊,另類傾向蕩然無存。

我渾身放鬆地行走,那個女人竟追出樓門。她追下樓時悲憤無比,懷著強烈的報仇之心,但我的悠閑步態卻將她嚇住。她一定以為我是可怕的壞人,再無追上來的勇氣,愣在當地。

看著她羽絨服包裹成的圓鼓鼓身影,我揮揮手,瀟洒遠去。

回到家,見客廳漆黑,父母的房門底邊透光,隱隱傳出哭聲。我湊近門,輕推開一條縫,見母親伏在桌上哭泣,父親昂首站立,一臉堅毅。母親止住哭聲,扭頭說:「你真要做這件事,得把小兒子安頓好,你也知道,他哥哥根本指望不上。」父親眉毛一挑,眼中閃爍出他青年時代的精明,點了下頭。

誠惶誠恐地回到自己房間,我坐在床頭一夜未眠,想:壞了。人人要巨變,我該怎麼活?

第二天,我裝睡不起,十點鐘聽到父母開門出去。在陽台望見他倆走出小區,我便下了樓。他倆穿過兩條街,坐上848路公共汽車向南而去。

我打了輛出租,說:「追上前面那輛公共汽車。」司機:「兄弟,我做司機十五年來,一直盼望能玩一次電影里的追蹤,但追公共汽車,未免也太糗了吧!」我:「抱歉,毀了你的夢想。請行個方便。」父母下車後,穿過一片建築工地,走到一棟五層青磚樓後。我繞過樓,只覺眼前一堵,迎面出現兩座古塔,一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正在古塔下砌著紅磚。

古塔後是巨大龍脊屋頂,似乎是廟宇。我問:「這是廟?」那對夫婦回答:「這就是遠近聞名的呂祖廟,唐朝神仙呂洞賓便在這裡成仙飛天的。」想到呂洞賓肯定去的是冥王星,不由得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便問:「門票貴不貴?」青年夫婦回答:「六十五年以後就住上人家了,雕塑壁畫早沒了。」我:「……所以你倆在修復?」他倆:「不,這塔改成個小廚房挺合適的。」進院時,發覺路由碎石子鋪設,拼有各色圖案。院中掛滿晾晒衣服,庭院中有一道花圃,種著一人多高的藤蔓植物,雖葉子落光,但枝條繁雜,視線透不過去,不知住了多少戶人家。

藤條下蹲著一個小男孩,他用根木棍摳著碎石圖案玩。我走過去,他仰頭看我,正是十歲的弟弟。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我大驚:「你怎麼在這!」弟弟剛要回答,卻向左一瞥,拉我鑽入藤蔓中。

我向左看去,見大殿門打開,我的父母走出。大殿作了改良,高門檻被去掉,大門換作了小門。母親臉上殘留淚痕,任父親攙扶著,送他倆出屋的是一個高瘦的六十歲左右男人,灰色襯衣套個藍色毛線背心,對寒冷毫無感覺,隨著我父母走下台階。

我躲在藤蔓後,看著他們三人步出院子。

弟弟機警地看著我,我邁近一步,他躥出花圃,閃入大殿中。我自感眼睛花了,沒看清他開門與否。

盯著緊閉的殿門,我走上台階。抬手推開,一股暖氣襲來。殿高四米,室內有一個爐子,煙筒在半空扭成「Z」形。煙筒下是一個沙發,沙發上坐著一個高大肥胖的青年,正看著擺得很近的電視。

我走近,見他歪著腦袋,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右側腦袋上有一塊地方不長頭髮,那是條大拇指長寬的疤痕。

這是個腦部受過外傷的人,他半張臉麻痹,右眼皮難以睜開。在這張扭曲的臉上,我漸漸發現一些我熟悉的東西,那是十歲弟弟的眉眼。

我:「是你?」

他斜視著我,表情木然,但右眼皮下的一線縫隙中,流光閃動,似乎有了笑意。

二十二年前,一架飛機隕落在冰冷的草原,飛機殘骸中有一個閃亮的搪瓷尿壺。事故死亡者屍體皆呈碳化,其中一人生前把父親從一個機械師提拔為管理幹部。此人死後,父親憑著當機械師養成的嚴謹作風,在官場錯誤百出,終於被免職歸家。

他常站在四樓陽台,把五歲的弟弟伸出護欄外作飛翔狀,倆人玩得都很高興。一日我放學回家,正見他失手把弟弟扔了出去……

一直以為弟弟死了,不料他還在。他左腿麻痹,無說話能力,卻靈魂出竅,多年來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出言指點我。

我和他長久地對視,他正常的左眼大而清亮,如果沒有摔傷,應是個英俊聰慧的小夥子,但他困在他動彈不得的身體里,越吃越胖。

這時屋門推開,不怕冷的高瘦老人回來,我向沙發一指,說:「我可能是他哥哥。」老人將我上下掃視,哼了句:「你是。」此人自稱叫「晾衣竿」,一聽這古怪的名字,我便知道他是當年崇拜社長的十三個小夥子中的一員。

社長進入深山工廠後,他是最早被清除出單位的人。他接受了一份海外親戚的遺產,立志不工作不結婚。弟弟出事後,他主動要求把弟弟接出我家,由他照顧,以避免父親精神上出問題和我的成長受影響。

對於他的仗義出手,父親想起以前給他出過歪主意,他是在報恩。

那個歪主意是,一天社長被大雨困在自行車車棚,辦公樓里窺視到這一情況的他有一件雨衣,於是向同屋的父親借雨衣,準備接社長。

父親不借,令他十分惱火,但當他和社長兩人把一件雨衣撐成方形,肩並肩行走了幾步後,便明白父親「大善若奸」的做法。

從車棚到辦公樓的四十米行程,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之後他和社長天各一方,多年沒有聯繫線索,再見面,彼此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

他講完收養弟弟的前因後果,屋裡傳來「咔咔」的撓牆聲,我問:「屋裡有老鼠?」他冷峻的臉上有了笑意,說:「我還養了另一個東西——烏龜。」他一日從電視中看到,南太平洋的海龜到加拿大海域產卵,來回三萬公里卻不會迷路,而把烏龜殼塗上瀝青後,烏龜就找不到方向了。這個實驗證明,烏龜殼可以定位,和日月星辰有著奇妙的感應。

而人的頭蓋骨和烏龜殼近似,龜、天可以相互感應,人、天照理也能感應。他思索,弟弟大腦受損,但頭蓋骨尚且完整,如果打通天人感應,讓日月星辰成為弟弟的大腦,那麼弟弟便可以康復。

他買來只烏龜做實驗,現在烏龜成為一隻虛化的烏龜。進入冬季後,烏龜要挖洞冬眠,於是每夜都能聽到它的撓牆聲,走到發聲處卻見不到烏龜。這說明他的實驗已初步成功。

聽得我毛骨悚然,他薄如刀的嘴唇抿了抿,說:「高叔叔是個好叔叔,沒那麼不正常。只是烏龜走丟了,這屋子大,有迴音,靠聲音很難定位。」抿嘴原來是他的笑容。笑完,他長嘆一聲,說二十幾年來他面對弟弟常胡思亂想,期盼有什麼神醫妙法。

他已老得面如敗絮,皺紋縱橫,看不出一絲年輕時的模樣。

我想到父親這輩子唯一的秘密,便是他年輕時屬於十三個小夥子的集體,崇拜那個被稱為「社長」的姑娘,昨晚父親和母親商談的大事,只會和社長有關。

我詢問他,他沉默。這時從隔間中走出一個人,一頭烏黑秀麗的長髮。她站在隔間門口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似乎是我熟悉的人。我走過去,也笑了起來,說:「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現在你還那麼認為么?」她向我仰起潤白如玉的下巴,搖了搖。

她是暗拳山莊外女校的老師,她的父親名叫「疤愣」,是十三個小夥子中的一員。他和我父親友情最深,曾許諾彼此兒女結為夫妻。

疤愣叔在一年前去世,這次十三個小夥子的行動,她代表她父親來參加。行動是Q的父親——「死不瞑目」發起的,他查到了當年帶頭懲處「一女十三男」的人。那人現已退休,住在一棟二十七層塔樓中,此樓周邊環境極差,沒有可以散步的院子,前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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