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十四節

當晚月光明媚,由陽台眺望,一隻野貓站在槐樹枝上,目瞪月亮,如痴如醉。

彤彤陪我在陽台坐到凌晨兩點,終於支持不住,回屋睡去。我則一直坐著,觀望方圓六百米的小區,猶如它是整個世界。

清晨時分,我下了掙錢的狠心。

我在網上打開了QQ,說:「我。體育運動員。特殊類。」響起肉感女音:「活不下去了?」兩小時後,在一處高級辦公區我見到了她。她穿著綠色西服套裝,配一條黃金項鏈,眼影精細,唇色適中,竟然氣質高雅。我說我只是來找份工作,請她不要有任何妄想。她說她對我完全沒有興趣,上次接觸已令她倒了胃口。

我倆都放鬆下來。我介紹了我的工作經歷:曾在某大學擔任保安,曾在浙江當MTV導演。她對我肅然起敬,低吟了聲:「導演!」我連忙解釋,我拍的片子主要是看泳裝女,影視專業技巧幾乎為零,我現在已把攝影機的型號、編輯機的性能都忘得一乾二淨。

她嘖嘖道:「反正你干過。」

她從事的是墓葬業,在北部山區經營著廣大墓地,並在城中某火葬場持有股份。火葬場有送殯儀仗隊,敲鑼打鼓讓死者家屬繞場一周。有的家屬想把送殯場面拍攝下來,火葬場包攬了這一業務。

她問我能否做這個導演,我說:「對我而言,拍死人和拍裸女區別不大,可以勝任。」於是我有了此生的第三份工作。

導演有一台價值一萬三千元的DV攝像機,負責拍攝、剪接、上字幕,最終刻出一張十五分鐘光碟給家屬,收費兩百元。

火葬場已經有了一個導演,他五十五歲,一臉橫肉,上穿中式馬甲,下套摩托車皮褲,留一條辮子,藝術氣質十足。一天平均火化三十人,會有六七個拍攝的活兒。我問我一天可以分幾個,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希望在這裡看到你。」他說世界在急劇變化,是男人就要投身到大江大浪中,做個弄潮兒。火葬場的活兒,只是人生的最後一個退路,他會永遠為我保留這個位置,但希望我能珍惜年輕時光,勇敢地到外面闖出一片天。如果我將來成為大款,我會十分感激他。

我倆站在燒紙錢的爐前說話,有家屬把花圈也扔了進去,花圈由竹竿支撐,火燒到竹節,發出「噼啪」聲響,鞭炮一般。

我覺得前景不太美妙,這時一個穿制服超短裙、頭戴美國海軍軍帽的三十歲女人跑過來,拿著一份報表,說:「咱們這兒的張主任死了,份錢!」導演掏出五十元,在報表上簽字時問:「是哪個張主任?」女人:「就是老婆是鄒主任的張主任。」導演臉色一沉,從懷裡掏出了一疊毛票,數齊了五百元,遞給女人。

女人把報錶轉向我,我也掏出一疊毛票,簽上了字。女人擔憂地說:「才六塊錢!你在我們這干不長了。」導演焦慮地說:「要不然我借給你四塊錢,湊齊十塊,也體面點?」我付出六塊錢,對導演工作自動棄權,嚮導演說了聲「再見」,朝外走去。女人要找別人簽份錢,也向外走。她湊過來,說:「你新來的?我覺得你的氣質挺獨特的。」我嘿嘿一笑,答道:「我覺得你的著裝也挺獨特。」她告訴我,在美國國慶日,遊行隊伍領隊的耍體操棒的女孩,就是穿的她這一身。我大驚:「你會耍棍?」她掩面而笑,說:「看你人也挺好的,可以耍給你看。」火葬場建築風格仿效故宮,紅牆金瓦,雕樑畫棟,還有帶假山的後花園。她讓我到後花園等她,一會兒拿個白色塑料棒跑來,耍了起來。

她一路向前,把體操棒舞得左右旋弧,高抬膝的步伐令短裙飛揚,每走一步,都露出粉紅色底褲。

我詫異問:「這……有傷風化。死者家屬還不跟你急?」她:「他們可喜歡呢!」她說把美國國慶儀式用於中國葬禮,家屬們覺得很有面子,儀仗的價格就此提升。她五官端莊,臀部豐滿,是最受家屬歡迎的儀仗隊員。

我:「你三十幾?」她:「屬虎。」

她比我小一歲,同為七十年代人,我們應該有許多共同語言……

我叫道:「我也耍一個。」小步蹭著打了三拳。

留下目瞪口呆的她,賭氣永遠離開這裡。

雖然她對我心存好感,但我不想再重複浪蕩歲月。出了後花園,迎面是家屬向死者告別的大殿,一排家屬候在外面。斜對後花園的是一排灰色磚房,牆角刀鋒般對著我,第一間房開了道門縫,縫中泛著藍光。

門「嘎吱」打開,一個謝頂的六十歲男人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個藍色保溫杯。他溫和地說:「也許我錯了——你和國術館有何關聯?」他是火葬場的包主任,生在山西杏花屯,在他兩歲的時候,杏花屯來了一群勞改犯,成為挖煤工。包主任十二歲時,勞工中有三個人被槍斃,其他的多死於一場礦難。礦難的逃生者只有一人,他高鼻深目,人中很長。

此人在礦難發生的瞬間,以極快的身法穿越十三根即將倒下的木柱,從塌陷石沙中翻滾而出。他存活下來,和新到的勞工一起繼續工作,每日在井下勞動十五個小時。

十五歲的包主任做了羊肉鋪學徒。一天他用單輪車運送五扇生羊肉時,一個渾身泥濘的人迎面而來,攔下車,扯片生羊肉便吃。

那人吃了半條羊腿後,對目瞪口呆的包主任說:「不白吃你的。」打了幾步拳,說:「這拳金貴,你看明白多少,就是多少吧。」說完,一步一攤水地走了。

包主任完全沒看懂,他回到店鋪,挨了一頓臭罵,晚上聽到消息:

一個勞改犯在井下失蹤,有人說他找到清朝的廢棄坑道,逃了。

當打聽到他是國術館的人,包主任更加懊惱自己的愚鈍。那人打的幾步拳,成了包主任一生的心結,反覆回憶揣摩,仍不得究竟。

現在他已完全絕望,不料瞥見我在後花園打出了生吃羊肉者的拳。

他語音顫抖,眼神可憐。

我:「我會幫你達成心愿,請我的師傅收你為徒。」他直送我到火葬場門口,我走出很遠後,做手勢請他回去,他退了幾步,躲在門柱後仍向我眺望。

包主任正可以顯現二老爺的價值,如果二老爺孩子認識到這一價值,會對二老爺好些吧?

大舅家是一座三層的郊區別墅,帶地下室、花園、車庫,並養有一條藏獒,據說可以對付狼群。我給他打去電話,說了包主任的情況,大舅很感興趣,說:「見。」我約包主任在復興門的肯德基見面,大舅遲到了十分鐘。他做過經理,加上原本長相漂亮,自有一股派頭。當他穿著一身灰色中山裝,風度翩翩地走入肯德基時,包主任抑制不住激動,快跑上前,跪倒磕頭,聲淚俱下地叫了聲「師傅!」肯德基里的人都對我們側目而視。我攙起包主任,低聲訓斥:「你這是幹什麼?」包主任小聲答道:「我從武俠小說里看到,想學絕技,先要表達誠意。」我:「你幾十歲的人,還受武俠小說的影響!」他連連點頭,接受批評,快步跑到櫃檯買飲料了。

大舅在眾人的注視下,維持著風度,靜靜站立。我說:「咱們坐裡面去吧。」大舅點了下頭,穩健邁步,跟我走到裡面。我滿臉羞紅,選擇了面對窗戶的位置;大舅背窗,對迎著眾人的目光,表情莊重,坐姿筆挺。

一會兒,包主任拿著三杯可樂,一步一顛地過來。他坐下後,兩腿仍不住顫抖。他的椅子和我的椅子是連在一起的,連帶得我也顫,我低喝了一聲,他終於停住。

他抬頭惶恐地看著大舅,大舅關切地問:「我能幫你什麼嗎?」他支吾半天,一拍腦門,說:「師傅,我再給您磕一個吧!」他離座就要跪下,我忙拉住他,說:「他不是師傅,是師傅的兒子。」包主任一下僵住,無助地看看我又看看大舅,說:「什麼時候能見到師傅?」大舅笑笑,垂頭喝光可樂。包主任把自己那杯推到大舅跟前,大舅面無表情,說:「不了。」包主任慌忙把自己的可樂撤回,說:「我請您吃飯吧。」大舅露出厭惡之色,說:「不了。」包主任哆哆嗦嗦掏出一盒煙,問:「您抽煙么?」大舅回答:「肯德基不讓抽煙。」手指在桌面上一彈,說:「今天就到這吧。」起身走了。

大舅的凜然氣度影響了我,我也站起,鄙夷地看了包主任一眼,快步追上大舅,並排走出肯德基。出了門,大舅威嚴地說:「此人啰唆,要是見老頭一次,肯定三天兩頭去,會把老頭煩死。」包主任從肯德基跑出,掏心掏肺地喊了句:「我是誠心的!」我有點於心不忍,勸他先回家,我會幫他說話。他終於走了,走兩步便回頭看大舅一眼,目光凄楚。而大舅背手而立,目視滾滾車流,肅穆得彷彿石雕泥塑。

我也被大舅的風度折服,遲遲不敢接近,直到包主任遠走成為一個小黑點,我才叫了聲:「大舅。」他轉過頭,得意地說:「我表現得怎麼樣?」他泛起的笑容令我驚訝,十幾年過去,日漸老化的他浮現出了二老爺的眉眼,他畢竟是他的兒子。我嘆口氣,答道:「很好。」半個月過去,包主任拜師的願望落空了,二老爺的生活也沒有改善,只是大舅自己過了把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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