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十二節

上午十點,到達郊區,河道旁的石頭房肅穆靜寂。我轉了兩個來回,竟找不到二老爺的住所。腳下的路引著我越走越高,抬頭見到一座陡峭的山體。

山體有著大塊凹陷,狗啃一般,那是挖石頭煉水泥的後果。遠處一個巨大的煙筒,兩頭寬中間細,猶如女人的軀體,冒著濃厚的白煙,標示著水泥廠的位置。

人類破壞自然的行為,往往規模宏大,有一種特殊的美感。我陷入賞畫狀態,直到一陣女人吵架聲將我喚醒。

一個穿著紅背心的肥胖老太婆正在訓斥兒媳婦,我走上去說:「打聽個人。」詳細描述了二老爺的相貌,老太婆把兩條油桶般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凝思苦想,兩眼一亮,問:「你說的是不是李老頭?」她說我描述的是十幾年前的李老頭,那時他還十分帥氣,現今的他已今非昔比。她一陣感慨:「老人不能臟,髒了就要死,但李老頭髒了十幾年,也沒見死。」她明顯對二老爺心存好感,領我到他家門口。裹木門的鐵皮由數塊拼成,十幾年過去,已凹凸變形。敲門,無人。

老太婆又帶我去問路口下棋的人,下棋者說:「是大龍蝦么?」老太婆訓斥:「說話注意點,那叫駝背。」下棋人:「有,兩個小時前從這過去了。」我倆下坡來到街面,老太婆說此地人糙,只有李老頭有文化氣質,她都不敢跟李老頭接近,五年前她跟李老頭說過一句話:「你一個月有多少錢?」李老頭禮貌微笑,然後轉頭瞭望遠方,石雕般一動不動,那種高貴氣質把她徹底征服。

她說著,忽然站住,說:「你去吧。我不能見他。」前方是日雜商店,門口擺著幾輛賣水果的小車,並沒有二老爺身影,但感覺他在。我繼續前行,因為激動,自然煥發比武的殺氣。

一個正在削菠蘿的小販停下手中的刀子,抬頭看我一眼,下意識地把刀埋進菠蘿堆里。其他小販也失神地看著我。

這時從幾輛小車後,日雜商店的台階上,站起一個戴草帽的人。

他穿著臟成灰色的白襯衫,身形佝僂,正是二老爺。

他從水果小車後走出,掏出手絹,展開錢,買了一斤沙果,緩解了小販們的緊張。他以責怪的眼光瞥我一眼,晃晃手中的水果袋。

我急忙跑過去,低頭接過,叫了聲:「二老爺。」他沒有應聲,徑自向前走去。他背馱得人矮了一半,行走緩慢。

我跟在後面,覺得他彎曲的後背山丘一般壓著我。

走到上坡路段,我趕上前扶他的胳膊。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胳膊上,停住腳步,小聲說:「你的武功練成了?」我點頭。他儘力挺了下腰,因為臉遮在草帽中,不知是什麼表情。我倆在坡上立了一會,他說:「我走得慢,你先走,到家門口等我。」我表示一塊走,他嚴厲地哼一聲,我不敢再說,快跑上坡。

在他家門口等了二十分鐘,二老爺才晃晃蕩盪走到。他仰起頭,浮現一絲笑容,說:「練成了,也不要驚世。」他打開院門,引我到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原是過道改建的,室內堆著冬天用的蜂窩煤,剩餘空間擺著一張很高的床,細看發現是兩個舊箱子拼成的。床腳下有個紙盒子,堆著七八個碗,碗上有著食物殘渣,蛻變出一層污色。

二老爺笑著說:「吃一頓就洗碗,太麻煩,我是攢十天再洗。」他的臉保持光潔,身上散發著惡臭,不知多久沒洗過澡。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他,他是個時髦老頭,現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臉了。

我問:「你和二舅一起吃飯么?」他擺手說:「他上班下班是固定時間,我是閑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餓了,我倆吃不到一塊。」他利索地坐到那過高的床上,看來早已適應了他的生活。

他挪出一塊空,讓我也坐上去,然後詢問姥爺的情況。我沒提黑指甲事件,只說姥爺身體健碩,正在為爭取房子而鬥爭。他感慨:「是呀,你姥爺一輩子沒幹過什麼事,能留下幾套房子,算是成就吧。」我說姥爺的字很好,這就是成就。他不屑說:「寫得規規矩矩的,能有什麼名堂?」說完從床上滑下,站在地上說:「你父母還好么?」我注意到他褲子上有一道水線,自襠至腳。他在和我說話時,竟尿了褲子。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打岔說:「沒想到你能堅持練拳,真讓我吃一驚。還想學什麼?」我:「二老爺,你換條褲子,我給你洗洗。」他哈哈大笑:「人老了,大小便就容易失控,常有的事,管它幹嗎,一會兒就幹了。」他的褲子上斑斑點點。

我掏出五百塊錢,說是給他的。他執意不收,說:「新疆一年給我寄兩次養老金,我有錢。你們年輕人都不容易。」我向他解釋,說是雜誌社稿費,這是他該得的。

他說知道文章的事,文章是我寫的。我說:「我寫的都是你說的話。」他想了想,有了笑意,我趁機把錢塞到他枕頭下,他站著,嘆道:「愧收了。」

我講雜誌要給他開系列欄目,他反應冷淡,說:「過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說每月都有稿費,他更為不屑。

他等晾乾了褲子,坐回床上,拍著我的肩膀說:「武功是祖宗神器,能傳下去就行了,只要人間還有武功存在,我們練武人就盡到了責任。武功不是用來做事的,想用武功做事,會遭到天譴。」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七十年前失敗的拳術救國運動。我表示,從此打消寫文章的念頭。他滿意地笑了,說:「你打幾拳,我看看。」兩眼顯露出劍鋒般的銳光。

但這股銳光一閃即逝。如果他在十幾年前出車禍後得到小心照料和充分營養,他的身體不會衰敗到如此程度。

我站到地上,在煤堆空隙中打拳。打完拳,見他縮在床角,一臉惶恐。許久,他才說話:「我最強的時候,能達到你師爺的六成。看來,你要到你師爺一成,都很難了。」他煩躁不安地給我講拳,一再說他當年對不起我。當他重複第五遍時,我忍不住說:「二老爺,是我對不起你。」說完覺得脖子兩側血管幾乎爆裂。

當年他拖著病體投奔我時,我卻在雪夜把他送出家門,曾造出他住進我家我就要住到外面的局面,令他不再登門……

他怔怔望著我,擺手說:「別打岔。聽我講拳。」他繼續說著,但明顯思維失去連貫,講幾句便停下想詞。

十二點,院門聲響,二舅下班歸來。他見了我,很高興,說已經很多年沒有任何親戚到來。他請我到飯館吃飯,並說帶上二老爺。二老爺從一個骯髒籃子中拿出瓶二鍋頭,得意地說:「自帶燒酒。」酒瓶的商標黏著黑垢,令人噁心。我勸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飯館,我們可以在飯館買酒。他比劃著手裡的酒瓶,小心地問:「這有什麼不好么?」二舅陰著臉說:「叫你放下,就放下。」二老爺大惑不解地跟我們去了飯館。我讓二老爺點菜,他一口氣點了三道肉菜,二舅說:「你歲數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紅燒肉去了,換蔬菜吧。」二老爺喃喃道:「紅燒肉很好呀。」但他沒有堅持,看我們給他點了口杯,便有了笑臉。

口杯是玻璃杯裝的白酒,塑料蓋封口。二老爺喝完後,以擒拿手法飛速地將杯子擼下桌面,藏入衣中。但他的武功所剩無幾,這一小動作我和二舅都看見了。

二舅是個在人前好臉面的人,他敲敲桌子,說:「爸,拿出來。」二老爺委屈地說:「服務員沒看見。」二舅氣得額頭青筋暴起:「爸,飯館賣口杯,是連酒帶杯子一塊算錢的。杯子是咱們的,用不著偷!」二老爺一愣,嘆了聲「慚愧」,把杯子放回桌上,說:「樣子真高級,我可以用來漱口,也可以用來喝水。」用手摸摸,一臉歡喜。

那是一隻普通的杯子。

二舅一直觀察著我的臉色,向我堆起笑容,說:「真是老小孩,沒法跟他較真。」一拍二老爺,叫道:「爸,你不就是喜歡這杯子么?服務員,再來三個口杯!」二老爺連忙表示喝不下那麼多酒,二舅爽朗大笑:「是讓你回家喝的,喝完了,杯子想幹嗎就幹嗎。」二老爺幸福地笑了。

一個念頭在我心中應運而生:如果二老爺是名人,二舅會對他好些吧?我說二老爺名重天下,雜誌社要二老爺寫系列文章。二舅冷笑一聲,說:「爸,你有什麼功夫?有么?」二老爺五官收縮,十指交叉,摟在杯子上。

我:「我是二老爺教的,試我就好了。你攥住我的胳膊,我不動,可以把你的手彈開。」二舅:「我是搬運工,臭賣力氣的。可別跟我提力氣的事。」手伸過來,鉗子般抓住我的右臂。

我看了眼二老爺,二舅的手觸電般從我胳膊上彈開。他不服氣,第二次抓住我的胳膊。他很快撤手,脖子後仰了一會,說:「怎麼搞的?震得我腦袋痛。」二老爺手指輕彈玻璃杯,神態悠然,似乎對我很滿意。我提議二老爺每月給我談一次拳,整理好文章後再送來請他過目,把他認為不應公開的內容刪掉。他喝口白酒,說:「就是說你一個月會來兩次?」說完,他點頭,容許了此事。

這頓飯二舅花了七十幾元,二老爺酒足飯飽。之後,二老爺回家,二舅送我去車站。穿過火車道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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