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名 第十節

姥爺家所在的衚衕,新中國成立前是韓國、日本小商人的居住區。姥爺家房屋是韓式和中式的混合體,屋外原有一米多寬的走廊。

姥爺家還存在,而它所在的衚衕已消失,被推成一片廣闊的瓦礫,因為這片城區被規劃重建。

幾年前,因上山下鄉滯留在東北的二姨調回北京,住進姥爺家。

她在廢墟中堅守,是想能多得一間回遷房,如果多了這一間,我這一代的孩子就可以得到公平的分配。這是姥爺留給孫子輩的遺產。

姥姥在做飯,她純熟地調配著油鹽醬醋,卻不記得我是誰了。二姨跟她解釋半天,她聽得煩了,揮著勺子,示意我倆站遠點。

二姨說,姥爺的頭腦還清醒,保持著每日到街頭坐坐的習慣。衚衕里的人老了,就拿個馬扎坐在街頭,以看行人車輛為樂,稱之為「提神」。

姥爺提神未歸,我想去接他。二姨告訴我,衚衕通道上的井蓋都被人偷走賣廢鐵了,她從瓦礫中找出窗框、木樑,搭在井口,並鋪上草席,以保障姥爺能安全走過。她陪我走到一處草席,掀開,給我看下面搭的東西,神情頗為得意。

我讚歎幾句,繼續前行。一路上觀察各家殘留的房基,每間房竟都小得可憐。印象中的衚衕深遠廣大,推倒才發現,五十幾戶人家竟住在一個籃球場大的面積里。

上街,在一家國營早點鋪門口,見到了姥爺。他穿著一身白衣,腰桿筆挺地坐在馬紮上,將軍點兵般看著來往車輛。我走近,說:「姥爺,回家吃飯了。」他點頭,從腳邊拾起一根竹竿,拎起馬扎,跟我走了。走到衚衕廢墟時,我明白了,普通拐杖已不適應這樣的路面,用竹竿,體現了姥爺的智慧。他在腳踏瓦礫時,突然轉頭沖我一笑,說:「是你呀,你來了。」原來他剛認出我是誰。

我幾次伸手要扶他,都被他推開,遇到難走處,他就歇一會。當再過一個彎道便到家門時,他停了下來,雙手扶著竹竿,又沖我一笑,恬淡沖和,那是看穿世事後返璞歸真的笑容。

他說:「人老了,血液循環慢,如果心臟病發,手指甲就是黑的。家母死於心臟病,並不是受了我的氣。所謂喝敵敵畏而死,是無稽之談。」他多年前反駁二老爺的話又得到了補充,更加合情在理。可惜,這番話他從沒跟二老爺當面說過。

二老爺身遭車禍後,主動跟他和好,他不好意思說。這些年,每到他生日,二老爺都會抱著個西瓜從郊區趕來,他更不好說了。而今年生日二老爺沒來,他推測二老爺已逝世,想到這份冤屈再無法辯白,常夢中一念,半夜醒來。

他囑託我去郊區看二老爺一趟,如果沒死,就把人帶來。

我高喊了聲:「二姨,姥爺到了。」當二姨的身影出現在小院門口,我向姥爺鞠了一躬,轉身翻過一個瓦礫堆,鑽入殘牆斷壁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